「写作坊·美文」李喜春|雨夜

作家新

干线

雨夜

十一、二岁时,我才慢慢习惯了自己的种种不能,不能跳皮筋,不能奔跑,不能踢格子,凡是需要健全的双腿才能玩的游戏,我都不能。我假装对这些游戏不感兴趣,或者假装对别的事更感兴趣,时间一长,不能就变成了不喜欢,不喜欢的事,能不能也就逐渐变得无所谓了。
我们村小,总共也就七八十户人家,村里的小学只有四个年级,一个老师,五年级就得到邻村去上,路有点远,远不怕,早去晚回,我也已经习惯了。但那年秋天,雨格外多。每天早上醒来,眼睛还没睁开,我就竖起耳朵听外面,若是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心一下子就沉了,比外面的天空还阴沉。
那时还是土路,一下雨,不是泥多的提不起鞋,就是滑得把不住脚,途中还有两个大坡。腿脚好好的小伙伴有时也会摔个四脚朝天,我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还是不时摔一跤,不是蹾一屁股水,就是沾一裤子泥,顾不上疼不疼,赶紧爬起来先看衣服脏的怎样,要不要回去换,大部分时候来不及回去,即便换了,也不能保证再不摔跤。
那段时间,我时常一身泥水坐在教室里,冰凉潮湿的裤子贴着身体,自己难受可以不说,但裤子上的泥像一片醒目的标志,不管别人有没有看我,自己先觉得很丢人。我尽量把腿藏在桌子底下,下课也不敢离开座位,眼睛专注地盯着书,或者正在忙于写作业,不给任何人问我的机会,不管是关心还是嘲笑。等把裤子暖干了,我使劲搓上面的泥巴,使劲拍打,但黏糊糊的黄土即便干了,沾在蓝的或黑的裤子上,还是特别醒目,我只好一整晌都不出教室,不到实在憋不住,连厕所都不去。
我跟父亲闹过一次,说上学的路太远,我想再读一年四年级,或者就在我们村读五年级。父亲果断地打消了我的想法,今年不上,明年还得上,躲不过去。给你一个人设个五年级?老师忙不过来,不值得。秋天总会过去的。
母亲看准村里一个小伙伴,她沉默寡言,近于木讷,显得比我还孤僻。母亲用围裙兜了十几个鸡蛋,跑到她家,给她母亲说,让你孩子每天上放学和我女子一起走,路上好有个照应。她母亲满口答应,有如接到了神圣的使命,一脸严肃地交代她孩子,要把我照顾好。
这个小伙伴的确很尽责,吃完饭就到我家来,抬脚就抓住我的手,放学就站在教室门口等着我。我心里很不得劲儿,攥着她的手,或者被她攥着,像受刑一样。一路上,我绞尽脑汁寻找话题,希望我俩能边走边聊,这样拉着手也舒服自然一点。她却一心一意看着路面,哪里有水,哪里有泥,哪里容易滑倒,只顾为我挑拣着脚下的路。
一天晚上放学后,出了教室,真黑,天地间浓稠如墨,老师喊,“估计快下雨了,同村的相互照应着,别落下谁。”
雷声响起来时,我们刚走到第一个大坡低下,紧接着,啪啪的雨点砸下来,只一瞬,便密集起来,又一瞬,天河倾泻一般,铺天盖地的水从头顶汹涌而下,身上的水,路上的水,一股脑涌到脚下,稍一抬脚,人就站立不稳。
我在湍急的雨水中直往后倒,想喊,一张嘴,满满的雨水先灌了进来,我在吞咽风雨的间隙拼命呼喊,听不到有人回应,就在我站立的片刻功夫,坡路上的雨水已经汇成汹涌的水流,别说前进,我匍匐在地上也几乎要被冲下坡去,我再次声嘶力竭地呼喊:
妈——
我希望他们有人能听见,但黑暗中,只有惊心动魄的风吼雨泻。
我忽然意识到,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了。一道耀眼的电光划过天空,那棵柿子树忽然从黑暗中闪现出来,密密麻麻的柿子幻化成一只只血红的眼睛,狰狞地瞪着我,枝叶摇晃着,挣扎着,瞬间又闪进黑暗,被风雨裹挟着朝我扑来,像千万个狞厉的鬼魂,叫着跳着笑着,要把我攫取,拖走,吞噬。
我还在呼喊着,妈——妈——,可发不出一丝声音,手脚像被捆住一样,迈不开,动不了……
那棵柿子树离大路不到一百米,树身高大、枝叶茂盛,树上挂满了红红的柿子,以前,它几乎是我们的乐园。
柿子树树皮粗糙,枝干虬曲,特别适合攀爬,就连我也能上去。柿子才有指甲盖大小时,我们就摘下几个,埋在树下潮湿的泥土里,过几天刨出来,小柿子就变黑了,我们说熟了,能吃,到底能不能吃不记得了。秋天更好玩了,钻进茂密的枝叶间找软柿子吃。冬天,树叶落光了,高高的枝头还会有几个红艳艳的柿子,在黑褐色的枝干上,在碧蓝的天空下,长久地挂在那里。可后来,村里的小孩子再也不敢去那里玩了。
两年前,村里一个壮年男人夜里把自己吊死在柿子树上。我虽然没有看见那场景,却能脑补出吓人的一幕。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去上学时,天还未亮,柿子树只是一团高大的黑影,我梗着脖颈,竭力克制着不去看它,也不去想那个上吊的人,但余光却忍不住瞥过去,一阵风刮过,树叶飒飒,树影摇摇,那吊死的人似乎还悬在那里,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身体瑟瑟抖抖,每次,我都想飞奔而过,赶快逃离,可那条残腿像挂在身体上的一根藤条,根本不听指挥。
我以为我要死在那个风雨之夜了,如那个莫名死去的男人一样。
雨忽然变小了,也许冥冥之中有神看到了我,风也息了。我尝试着动了动,散去的魂魄慢慢回到了脑海中、身体里。我悄悄爬起来,屏息敛声,蹒跚的脚步感觉到,路上并不泥泞,但很滑,那只残腿因为无力,轮到它支撑身体时,脚下没谱,高一下,低一下,总是摔跤,但我不敢在地上逗留,摔下去,爬起来,以我自己的速度奔跑着。
当我浑身泥水拉开家门时,母亲惊叫一声,呀,你咋回来的,我还以为你在学校躲雨呢,咋不等雨停了再回来。
母亲赶紧给我换衣服,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毛巾,捂在脸上,让眼泪流泪了一会儿,借着擦头发,把头扭来扭去,躲避着母亲的眼睛。即使是母亲,我也羞于在她面前因为委屈而流泪。
第二天下课时,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昨天晚上我让同村的互相照应着,你们村哪几个同学是不是没等你。我鼻子一酸,脸上却笑了,不是,天黑雨大,她们不知道我摔倒了,我一个人能回去。老师迟疑地点点头,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我把微笑保持到老师说,哦,那你去吧。
我以为昨天晚上的事没有同学知道,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巨大的羞耻感让我无地自容,脑子一片空白逃回教室,勾头塌腰,想尽量变得矮一点,小一点,让所有人都看不到我。谁瞟我一眼,哪几个同学悄声叽咕几句,我都觉得她们正在议论我,嘲笑我,同情我。
我机械地翻开课本。
一张仔细折叠过的小纸条夹在书页间。上面一行娟秀的字迹:
我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好吗?
字体单薄修长,轻松流畅。纸条右下角是更小的一个字,韵。
我不由得直起身子,又把纸条上的字读了一遍,是她。
她和我做朋友?不会吧?
韵是班主任的女儿,今年才跟着父亲一起转到这里。她长得很像她父亲,身材高挑,长臂长腿,一张圆脸总是微微扬起,走路时,步伐轻快,上身不摆,端然而又飘逸。更让同学们羡慕的是,她学习特别好,都说男孩子擅长数学,但也比不过她。
老天真是太偏爱她了。
每天下课,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一堆人,想和她做朋友的人多了。也因此,我从没想过能和她成为朋友,更没想过要和她成为朋友。我知道自己是只丑小鸭,所以从来就不去靠近白天鹅。现在,她好好的怎么想起和我做朋友,我们总共没说过十句话,连熟悉都谈不上......
我抬起头,悄悄地看过去,她正偷眼望着我,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她递来一个会心的笑,狡黠而又神秘,我只好机械地回她一个笑。
终于熬到下课,她还没起身,几个女同学就围过去,
韵,去跳皮筋吧?
我不想跳,你们去吧。
她打发走那几个殷勤的同学,起身来到我身边。
走,我们到外面去玩。
可是,我不能跳皮筋,也不能打沙包。我犹豫着。
没事,我闷不玩那些,咱俩说说话就行。她拉起我的手,她的手细长,纤弱,凉凉的,润润的,很陌生,我不敢松掉,也不想握紧,幸而到教室外面时,她松开了,和我并肩站在雨后的屋檐下。
看着同学们追逐打闹,她爽朗地大声笑着,我也勉强跟着笑一下,她热情地寻找话题,我除了嗯和点头,脑海中一个词语都搜不出来。
以后,一下课韵就来找我玩,我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这是所有同学都看得见的事实。
那个雨夜之后,总是陪伴着我的同村小伙伴再也没来叫我一起上学。秋天也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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