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我的爹 我的娘
我的爹 我的娘
平凡
“爹……”
“娘……”
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回荡在满是茅草的山谷间，坟头上歪脖子柳树上的几只鸟儿被惊了起来，扑棱棱地从巢穴里飞走了。
鸟儿要到哪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回老家，是想看看我的爹和娘。
可是，任我怎么去叩响木门上的铁环，却再也看不到爹和娘像过去一样，柱着拐杖，蹒跚着步履给我开门，为我盛一碗热汤，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
这时的我才忽然间想起，父母已经离我而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想要和你们再说说话，只能跪倒在坟头，只能在那里去听风听雨。
爹，娘，我的二老，我的至亲，你们走了，你们真的把我留在这繁杂的世界上，走了！
坟头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夏天为你们遮阳，冬天为你们御寒。坟头的柳树，那是儿孙们当年在你们的膝下插了的孝子棒，如今已经长得又高又壮。
风吹过，和你们唠唠家常，雨淋过，诉说你们一生的忧伤。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年末，生我的时候，爹四十一，娘整四十。那一年赶上了天灾人祸，一年里颗粒无收。按着早已说好了的话，接生婆把刚哭出半声的我硬是摁进满是尿碱的泥盆里的那一刹，父亲赶回了家。
是父亲的那双大手，本能地把他的亲生骨肉从生死线上拽了出来，从此才有了我以后的日子和以后的生活。
我是父母的老来子，从小就没有乳汁，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因为饥饿，一晚上不停地嚎哭。
母亲说，是生产队那一堆堆黑豆的秸秆救活了我的一条小命。
黑豆的秸秆本来是用来喂牲口的，队长六柱是我的本家叔叔。六叔知道秸秆里面有文章，便安排我的父亲去做饲养员，并一再嘱咐父亲，留心秸秆里面的豆子，也许能给孩子一条生路。
父亲明白了六叔的意思，在把豆秸秆喂牲口以前，先用木叉子把秸秆翻腾许多次。看着一粒一粒的黑豆从秸秆里落在地上，父亲的手里的叉子越挥动越欢畅。父亲挥汗如雨劳作半天，竟也有一小碗两小碗的黑豆收获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小布袋里。黑豆拿回家里，母亲先在油灯下一颗一颗去掉外面的黑皮，然后在铁锅里翻炒至焦黄后，倒进铁制的研钵里捣成细粉，之后用开水搅成糊状，边用嘴巴吹凉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到我的嘴里。
我是靠着父母亲一勺一勺的黑豆糊喂养到自己能吃饭能喝汤的。父亲却因为把豆秸里抖出黑豆私自拿回家，被人告发，挨了许多次的批斗。批斗他的人说，四柱挖了集体的墙角，偷了牲口的饲料喂养自家的孩子。
四柱就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站在台上被批斗时，头低得很低，承认着自己的错误，也口口声声说以后不会再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去抖秸秆里的豆子了。可是没过几天，父亲依然是我行我素，乘着没有的时候把黑豆抖落在自己的布口袋里。
如果没有六叔护着，也许父亲饲养员的活早已干不下去了。但是，即使有六叔护着，也经不住告状的人越来越多，父亲挨批的次数也是越来越稠。等到我长到一岁多的时候，不得已的六叔把父亲从饲养员的位子上调走，去和社员们一起下地里干活去了。
母亲生前经常提起这件事，说是父亲本来是脸皮很薄的人，可经历了那么多次的批斗却没有见他难受过。反而白天被批斗了，晚上回来还满脸的笑意，抱着我满屋子里走来走去，精神头十足。
父母共养育了我们兄弟三个。大哥比我大十九岁，生我的那一年，正好大哥应征入伍。等我到了上学的年龄，转业后的大哥被招到了县里的化工厂当了工人。再过几年，大哥又娶妻结婚，分家另过。因为兄妹年龄相差太大，所以本来是亲兄弟，却没有在一个屋檐下住几天，也没有在一个锅里搅几天稠稀。其实在我的脑子里，大哥就是一个符号，很陌生。只记得大哥要娶大嫂时，大嫂家的父母除了要二百元的彩礼外，另外还必须盖三间大瓦房才肯完婚。这可愁坏了我的爹和我的娘。现在回忆起来，其实当时盖三间房也就需要四五百元钱。可是那个时候，队里的工分值只有不到两毛钱。爹娘干一年活，到年底也就只能从队里分回三五十元钱的红。就凭这些收入，连一年里的油盐酱醋都得精打细算，猴年马月才能积攒够这几百元。
父亲有一手烧窑的手艺，专门烧制那些农家人用来装粮食盛米面的泥盆瓦缸。赶巧那一年上面的政策也有了松动，允许队里要发展一些集体副业，开窑的事就落在了我爹的头上。做瓦盆这门手艺也算是祖上传下来的，是苦活，也是累活，整天都和冷泥冷水打交道。父亲先要把红泥从坡上刨下来，掺进水在池子里浸泡三五天。然后用细柳条和麻绳特制的筛子过滤掉里面的碎石子等杂物，烈日下把多余的水分蒸的差不多了，开始用力地去揉合，然后用特殊的模具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装窑烧制。
队里给父亲定出了出窑的数量，这些烧出的泥盆瓦缸队里派专人用驴车拉着，送到县里的供销合作社卖掉。六叔脑子哦活泛，又在暗里悄悄地指拨父亲，让他多做一些盆盆罐罐，那样的话，超出队里份额的物件便可以自己拉到邻村去卖了换钱，也好为大哥积攒起来盖房子。
父亲按着六叔说的话做了。除了在窑里干活，又自己做了一辆独轮车，起早搭黑，走街串巷卖起泥盆瓦罐。
那些日子，父亲就住了窑里那间阴暗的茅草房里，母亲每天给他送饭吃。许多天我都看不到父亲的影子。想他了，我就一个人去看他。那时候，父亲总是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泥猴猴或泥狗狗塞到我的手心里。
“爹给你捏的，好看吗？”
父亲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
两年多以后，大哥的三间大瓦房终于盖好了，大嫂也在欢快的唢呐声中娶到了新屋子的炕头上。
看着站在门外抽着旱烟锅子咧着嘴笑的父亲，我忽然感觉，爹老了，头发花白了，背也驼了。那时我还小，好像也没有太多的词汇去形容当时爹的样子。
一头老黄牛从我眼前走过，现在想起来，真的像极了我的父亲。
农村分田到户，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在大哥结婚的那一年开始的。我们全家人不仅分到了十几亩土地，父亲还把队里的窑承包了下来。那一年，二哥也从村办中学毕业了，整天与父亲一起劳作，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烧窑，过上了有吃有穿有存款的好日子。
农村人一辈子要干的事就是几件，一是起房盖屋，二是娶妻成家。到了二哥结婚的年龄，我们家已经成了全村子里的富裕户。新申请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一排水泥钢筋浇筑的新房子，二哥骑着摩托车娶回了漂亮能干的二嫂。
“你可是赶上好时候了。一定要争口气，安心读书，考出一个秀才来，也给咱老刘家光光宗耀耀祖！”
这是我考上了县直高中那年，父亲把我送到学校时，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过的话。
我辜负了父亲的希望，没有考上大学。老爹用独轮车卖泥盆瓦罐换来的钱供念完了高中，我自己也觉得苦读了三年。可能是因为天资愚笨，最后只考了本省的一所中专学校。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慢慢地送到父亲面前。原以为要被老爹很尅一顿，想不到老爹竟然猛地直起了他那驼了好多年的腰，双手一搂把我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从我记事起，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拥抱了我。那个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滴一滴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在了我的脖颈上。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老爹的眼里的泪是为我考中专流下的。
因为我考上了中专，父亲高兴逢人便讲小儿子长了出息，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了。我去省城上学的前一天，父亲杀猪宰羊，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酒席，请来了街坊邻居吃了饭喝了酒。
我是八九年从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里的药材公司上班的。我所入职的公司属于国有企业，药品属于独家经营，所以当时的效益还是很不错的。“人都有生老病死，药谁都要吃。所以天塌了，我们这个行当也不会倒闭！”说这话的是公司当时的的弓经理。我总以为，自己进了药材系统，便是拿上了铁饭碗，走在大街上脸上都溢满了自信。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弓经理的话说错了，没有等新世纪到来，国有药品企业就被新的市场环境冲击的七零八落，江河日下。
记得很清楚，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我给父亲买了一瓶老白汾酒，给母亲买了一件羊毛衫。那时候正是稻米飘香、山花烂漫的季节。骑着飞鸽自行车回家的我，一路上想象着父母见到我时兴奋和满足，也盼望着吃上一顿母亲做的莜面栲栳和酸菜烩粉。可一进家门，看到的景象让我如跌深渊。
父亲病了，病得很重。母亲一只手里端着一碗水，另一只手不停地轻轻捶打着咳嗽气短老爹。父亲背靠着被褥，整个像一只虾似得蜷曲着，胸前用两个枕头垫起很高。
“爹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去医院呢？”我开始埋怨母亲和刚从外面回来的二哥。
“看了，看了。医生说都是这些年在窑里干活，每日里倒腾冷泥冷水落下的病根子，不好治啊！”母亲放下水碗对我说话的当儿，父亲从嘴里咳出一口痰，我看见痰里竟然有血丝。
在我和二哥的力阻下，父亲终于下了狠心把干了十几年的盆窑交出手了。
“我，我本想着再干几年，给你攒点娶媳妇钱，现在，唉……”父亲一声长叹，伴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紧过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尽管跑了市里、省里的好多大医院，父亲终究还是没有挺得过那个漫长的冬季，走了。
新世纪即将到来的那个冬天特别寒冷。皑皑白雪覆盖了父亲那座隆起的坟头，我们兄弟三人跪倒在老人家的灵前，真的有一种哭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感觉。
父亲走了，还有母亲。送远了父亲，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地孝敬我的老娘。让她在余生里吃以前没有吃过的，穿以前没有穿过的，游一些山玩一些水，享受到人生的快乐。
谁也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如此让全家人心酸。先是大哥的工厂破产了，接着我的铁饭碗也被打碎了。正在外面无所适从的时候，二哥得了淋巴癌，二年没过，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去和父亲作伴走了。
用天塌地陷来形容当时我们家的状况是再恰当不过的词语了。我和大哥轮番着陪在母亲身旁，怕老人家受不了这样多的打击。可娘心里当心的还是我和大哥的工作和家庭，生推硬赶让我们去县城里忙各自的事。
“该走了就走了吧，老娘我能挺得住！你们看，这么多年了，我的眼里流过一滴泪吗？”
母亲是非常坚强的女人，像她自己说的一样，真的从来没有在我和大哥面前流过泪。但是在我陪伴老人家的日子里，几次在半夜里听到她在梦里嚎啕大哭，喊着爹的名字，唤着二哥的乳名。
娘是2008年的夏季去世的。那时候我和大哥都找到了新的工作，也有了稳定的住所。那时候，母亲的身体状况还不错，情绪好像也平稳了很多。大哥要出差，我也得下乡里收几天药材。本来是要把娘接到城里的，可是娘说那样会影响我们安心工作，硬是坚持留在村里。
后来听人说，雨后的清晨，天还没有大亮，就看见母亲朝着坟地里走去。娘边走边喊着，一定又是想起了父亲和二哥。
母亲在后山坡上摔了一跤后就再也没有起来。等村里的乡亲发现后，打电话告知了我们，吧娘拉到医院后，医生说，母亲突发脑溢血，人已经没了。
“爹……”
“娘……”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跪倒在双亲的灵前，燃一柱香蜡，青烟缭绕。
喊一声爹娘叫一声娘，寸断肝肠！
二老能听到子的呼唤吗？
（本文编审：丁松 编辑：夏显亮）
作者简介:平凡，原名刘高田，山西忻州市人，追求平凡的生活，以真诚和执着在文学的道路上耕耘，擅长小说和诗歌写作，主张个性化创作，从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创作素材。《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特邀作家，《孔雀东南飞文化》微刊签约作家，《青萍文艺》专栏作家。作品在多家文学网络及国内知名文学微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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