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人忆 | 拉炭
作者简介:老农民(网名),五台豆村大石岭村 人。受过苦,教过书,做过饭,修过路,架过桥,背过窑,经历颇丰,终无所成。曾任职于忻州师院,现已退休。
拉炭
——青年纪事之十一
年青时,有那么十几年一年四季常住村里,因此对于农村生活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要知道,在乡村过日子,有两件事特别重要:一是吃的;二是烧的。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没有吃的,无法生存;没有烧的,取暖烧饭,无法进行,生冷东西吃进去容易致病,一样可以要人的命。
今天先不说吃的,还是先说说烧的吧。
在农村,天气暖和的时候,烧的多是庄稼的秸秆、山柴、树枝之类。只要能擩进灶火里,做得"中"饭,实在没有多少讲究。可是到天冷的时候,这些一点就过、没有后劲的东西,做做饭还凑乎,暖家烧炕就担当不起,就需要找寻比柴火力更旺,发热更久的炭来承担。煤炭作为烧饭取暖的燃料,那个年代售价较贵,也来之不易,实在没有必要,老百姓真是舎不得使用。但有些时候,有些地方,还非得烧炭才能办了事,炭可以说是生活必需。
记得五十年代初期,村子旁边还没有修成公路(我们叫汽路)。天冷了,烧炭全靠驴驮人背。我们离最近的产煤地——天和,大概也有五六十里地。后半夜,鸡一叫,准备驮炭的左邻右舍就起来了。你呼我叫,急急忙忙吃上几口饭,趁着天色微亮,或者淡淡的月光,就赶着牲口上路了。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翻越一道山梁,就是七里沟,再经北大贤,东茹村,赶在中午时分就到了石沟(天和一个地名,产煤)。装好了炭,又马不停蹄往回赶,一时不敢手松,紧着赶路,才可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如果再背上四五十斤的炭,回到家里肯定是浑身大过水(满身的汗),精疲力竭,累得恐怕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
后来,有了公路,村里养了大车(胶轮车),冬天烧的炭,主要靠大车拉。冬闲时,炭供应不过来,受苦人也可以用小平车套上牲口,自己赶上到天和去拉,当然,这拉回来的炭就可以供自己烧饭取暖。
有一年冬天,队长说,你也去拉遭炭吧。这样着,就有了平生第一次,也就唯一一次拉炭的经历。
(前边说了这么多,才刚刚说到主题,目的就是要你了解当时农村的生活场景。)
人常说,做你没做过的事,就叫成长。既然队长让我成长一次,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为了这一次的成长,我也激动了那么好一阵儿阵儿呢。理由是:我虽出身农家,长在农村,可也曾是“四属户"子弟,家里没有养过也不曾使用过大牲畜。想起小平车套上骡马,我可以坐在前边,扬鞭催马�走在大路上,要不“得儿驾,得儿驾"驱马前行,要不盘腿稳坐,信马由缰,好不自在舒心。一想到这些,自然由不得自己不激动……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拿上妻子为我准备的窑钱、干粮,第一个跑到饲养处,准备起程。老话说,一口吃了个李子,谁不知谁的底子。队长知我底细,让我牵了一匹既老实又有力的骡子套上,相跟上村里的大车一起前往。经豆村,过龙池一路无话,赶在阳婆落山之前,早早住进东茹村的店里。
店是骡马大店,过往行人都可以在此留宿。记得那一晚,除了赶车的,贩东卖西的,凑巧还有邻村钉锅的,是很早就认识的明虎叔。凑在一块扯东说西,话题不断,实在没有聊完的时候,一点没有寂寞孤稀的样子。晚饭是和赶大车的村亲们熬了一锅和子饭,吃了自带的窝窝头。原来,我不准备喝稀饭,只说一顿两顿好搁浅(五台方言,意为凑合),还是妻子心细,说准备上也可以不用。想不到还是喝上几口熨贴(五台方言,意为舒服)。店里是对过两个大火炕,找个空闲地,铺个小褥子,囫囵衣裳躺在那儿,抬头望着屋顶,全没想睡的意思。也因为有迟来的,早走的,夜里想睡个踏实觉也不可能,就那么迷迷糊糊了一会儿。
鸡一叫,赶紧起来,热了一下昨晚的剩饭,三口两口拨拉到肚里,便急急起身,为得是早到地头,早些能拉上炭。走在路上,还有些不机明(五台方言,意为不清醒)。我把骡子的缰绳挽在大车的后尾上,不再担心走错路,踡了身子躺在平车上,一颠一颠的是有些不得劲,可眼下也管不了太多,只痴痴地望着夜空上的星星出神。心想拉个炭,想不到早起晚睡也这么辛苦。可是更想不到的辛苦还在后头。赶到石沟,一看人夫马匹那么黑压压一大片,就知道坏了,恐怕是起晚了。我们知道石沟是大窑,储煤较多,机器装车,交通方便,路程又近,本来计划着就在这里拉,可一看这阵势,恐怕轮到我们,已是响午。想回去怕是不能,再住一晚,钱财两费,实在不划算。还是另改他地吧。
几个人一商量,决定到铜炉上或三角里试试。五台有个歇后语,叫作:守着尧头(五台地名,大名叫白家庄)不走,走天和(祸)。这可真是应了这句话。那也没法,总不能空着手回去,白辛苦一趟。到目标地还须翻一道岭,我们紧赶慢赶,总算早早来到铜炉上的窑口。我们赶到时,正遇背炭工人下窑。这里是一个小窑口,人工砍炭,人工背出,费时费力,着急不得。我们几人安顿好车上的前后笆子,坐在窑口,看着黑乎乎的洞口,盼望着有人出现。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只见黑漆漆的洞里有了忽明忽暗的灯光,那是窑工头盔上的灯光,正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等窑工到了洞口,只见浑身上下一个颜色——黑乎乎、黑漆漆、黑汗汗、黑油油,低着头,弯着腰。当我们帮他拿下背上的重负,他依然弯着腰,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翻起的眼里露出的是半个眼白,然后冲我们几个笑了一下,很自然的露出上下牙床上六七颗白牙。站在窑外,他们才可以舒展一下长时间弯着的腰,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转身又回到黑漆漆的洞里。看到他们,我才深切体会到,世上没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
陆陆续续又有不少的窑工背了上来,走出窑口,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笑容,就连唾出来的唾液也加进黑的颜色。我不知道窑下是怎样一种场景,疲累不疲累?危险不危险?终日不见天日,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看他们出来的样子,想象他们肯定好不在哪里?想想他们,比比自己,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责怪的……
很快,又有一拨背了上来。过秤,装车,不大一会儿,瓷瓷实实一车炭装好了。我们走在归家的路上,再没有来时的不满、牢骚……
几十年后,当我读到美国一位百岁老奶奶——摩西的话,心里才有了彻悟。
她说:"每个人的心就好像空杯子,你往里倾倒什么,你的人生就是什么。我总是往我的那个杯子里倾倒快乐和知足,所以我总是生活得很快乐。有的人往杯子里倒的是不满和失望,所以他的人生总是充满着抱怨和牢骚"。
文/老农民 原创
编辑/五台人(sxwutai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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