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黄昏起飞(十)
黄昏起飞(十)
十、有缘千里来相会
你能知道什么呢——也许你的判断与事实完全相反。
那么多阴谋被充塞,那么多丑陋被遮掩,如此而已。
听说阿云忽然离开了度假村,谷德旗觉得蹊跷,连忙去问王折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折却迟疑着不置可否,在谷德旗一再催问下才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莫明其妙。”
谷德旗实在弄不明白,明明是传闻中的一对有情人,刚来时看着还好像温情脉脉,怎么会在倾刻之间就说是“莫明其妙”,看样子王折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并没有表现出他通常那股咄咄逼人的自信神态。
在谷德旗的记忆里王折从来都是料事如神,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一次是怎么了?难道世间有些事也会叫他“莫明其妙”?谷德旗记得刚转业到地方时,自己终日闷闷不乐,尤其是对刚刚在琼西遭遇的滑铁卢大惑不解,对倒谷派那些鸡鸣狗盗的行径耿耿于怀。王折倒开导说此事一半是出于自然,一半是咎由自取。当时谷德旗听王折居然这么说,气得瞪大了眼,话还没说出来,却又听到王折这么一番高论:“这都什么年月了,您好好想想,经历过战争的那些老领导们差不多都退出现役了,现在还有多少人在想着打仗?只有您抱着老黄历不放,历来是时势造英雄,有仗打需要你谷德旗这种人,无仗打要你干什么?现在允许军队经商,人家都是占着位置谋点私利,大官大捞,小官小捞,惟有您一天到晚板着面孔煞有其事的准备打仗,你自己不去弄钱也就算了,可你占着位置妨碍别人搞钱,人家能乐意吗?'倒谷派’算什么?'倒谷派’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他们上面肯定有靠山,要说这关键还是您自己犯傻,您也别怨天尤人了,随缘吧您哪!”记得当时这一番话可把谷德旗说蒙了,直叫他好一阵子摸不着头脑。
谷德旗很想到一个新的工作单位再去施展一下才华,干一点实实在在的有意义的事情,没想到干了没有几天领导就动员他退居二线,让一个快六十岁的科长接他的班。理由很简单:你到我们这里来可是挤占了那几个老科长的位置,你年纪不大,退居二线后钱也不少拿,还可以干些别的事情,再挣点外快,你把位置腾给老同志将来退休了有个待遇,人家等处长这个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当单位领导这一番宏论把谷德旗弄得哭笑不得时,王折又找上门来了:“怎么样,二线了,一筹莫展了吧?别犹豫了,也别怨人家赶你,您在现在这个地方可能又碍着人家的利益了,要我说,您现在最好的选择正是顺水推舟,退居二线,然后跟我下海。这样一来,您既给那几个老科长让了道,还可以背靠着铁饭碗下海去捞他一下,成败都没有关系,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我也不强迫你,也不需要你担什么风险,你那些退居二线后的工资和以后的退休金完全可以保底,想想吧,这回可别犯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等老得走不动路了再后悔,先别急着说不,想好了再说。”
这件事让谷德旗确实考虑了好久,王折那两次赤裸裸的奇谈怪论,使他听后觉得好像是在灿烂的阳光下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犹如在艳阳中天时睡去,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了。这一觉睡得时间虽然不算太长,却真好似一梦南柯。他转业时不过四十多岁,原想在别的领域或许也还能有所作为,没想到竟然已经走到该退居二线的地步了。新的工作单位显然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能力和昔日的战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权益的瓜分者──这个圈子本来就不大,你越有才华对别人的个人发展的威胁就越大,所以人家也就更加不欢迎你。
谷德旗并不老,杨梦依然光彩照人,身段依然显得挺拔而丰腴,气质依然温柔而高傲,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依然能勾起所有见到她的男人的欲望可又望而却步。虽然睡在一张床上,谷德旗觉得与杨梦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他觉得这个婚姻真如一场噩梦,而这场梦境给予个人的启示竟如此悲观:美貌、爱情、婚姻,这三者好像同一片蓝天下的三座山峰,各有风光,看来相距并不遥远,其实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它们在人世间各自兀立着、瞭望着、忖度着,却又总是相对无言。转业以后,谷德旗已经感觉到了杨梦对他的藐视,尽管这藐视埋藏得很深。尤其可怕的是谷德旗直觉意识到杨梦可能是打算把这名存实亡的婚姻继续维持下去,一直到她有了新一轮的利害判断与抉择时为止。这是为什么?谷德旗猜不出,也从来没有与杨梦进行过探讨。不过,谷德旗和杨梦在有一个问题上是相当默契的,那就是他们在双方老人和亲友面前一直不约而同地展现着温馨的夫妻关系,自从转业以后,他们从来没有吵过嘴,可也从来没有做过爱,真正是同床异梦。有时杨梦在床第之间那种看似不经意的展示,其实是对于人性的挑战,她当然知道男性的弱点,她其实是偶尔逼迫谷德旗在尊严与情欲之间做出抉择,谷德旗当然感觉到了这种抉择的煎熬,他自信自己决无缴械的可能,但那种煎熬却又使他渐渐产生了逃离的愿望。
“可怜的男人,可怜的欲望……”对于王折那些让人吃惊的奇谈怪论,谷德旗想了很久以后终于琢磨出了一些道理,他觉得王折那些貌似怪异的说法也许是确有道理,还真是大势难违,看似天高地广,其实也许自己目前只剩下了跟王折“下海”这一条生路。几经踌躇,谷德旗终于下决心告别深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个心有不甘的前程追求,跟王折一起闯海南去了。
好像王折早就料定了似的,谷德旗在海南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社会影响,司迈斯的虎皮招牌和充裕资金,再加上他们这个三人决策层的精明算度,经过几年时间的经营他们竟然真的发了大财。在谷德旗的印象里,自下海以来王折总是着着胜算,为什么这次跟阿云打交道反而不那么自信了?当年传说中的调声岭上的那一段情缘是动力还是阻力?
那天晚上王折的失约令阿云非常伤心。自当年调声节之夜的那一宵风流后,这些年来阿云面对数不清的追求者始终非常漠然,她不能忘记那个曾经远远地了望过不知多少次的身影,在那两棵茂密的相思树下度过的那一夜更让她刻骨铭心,以至于每次回想起来就脸红心跳。阿云这次回到琼西的真正原因就在于她想寻回那个失去的梦,尽管她也明白梦就是梦,重温旧梦也不过是享受一番记忆中的愉悦而已。她原本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可是没有想到还真的走回了梦境,真的见到了多少年来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尽管她总觉得王折的模样变化很大,几经追索之后,似乎还是从王折的音容笑貌中找到了自己曾经远远地了望过不知多少次的那个印象。只是——只是这一次他为什么会失约呢?阿云曾经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太痴情了,甚至勾起了她对那一夜风流后原本就应该具有的怨恨,她疑心他当初那天晚上在相思树下并不是认真的,否则为什么一去不回头?独立师的营房与调声岭之间毕竟只隔着一条浅浅的调声河。现在呢?阿云觉得王折好像比当年调声节之夜共度一夜风流的那个男人多了一股傲气,多了一些矜持,甚至很难与当年那一夜的粗鲁举动联系在一起。在T国这些年来,在生意场上的察言观色使阿云练就了看人的本事,她觉得眼前这个自己梦中的情人好像正有求于自己,那么,他要干什么呢?难道也是为了那笔资金?阿云已听说王折他们又买下了度假村旁边的一块土地,以王折他们的实力,买下那块土地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并无须向别人筹措资金,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新的构想?如此说来,度假村里那几天他的所作所为竟然是为了资金而来?想到这里,阿云心里觉得很不痛快。难道人世间当真没有什么真情?难道自己此番回来追寻的当真是场一厢情愿的春梦?
这些天来,王折曾几次设法与阿云见面,想把围绕着那个调声节之夜所发生的一切向阿云和盘托出,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他觉得应该向阿云道歉,为了柳阳的昨天,也为了自己的今天。扪心自问,当年他与柳阳何曾想到过对那个姑娘的伤害呢?柳阳以为那种事在调声节之夜原也算不得什么,过去也就过去了,他并不知道他亵渎了一个姑娘的初恋。王折在柳阳面前也并不隐瞒自己之所以代人受过一半是为了柳阳,一半是为了自己,当时他也并没有想到柳阳对那个姑娘的伤害,更是绝对想不到那个姑娘当年恰恰把柳阳当成了自己。因为自从谷德旗被“倒谷派”挤走后,王折更加意识到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从国际战略格局来看,可能暂时无仗可打,而和平时期处于“忍耐期”的军旅将面临某种转变,也许并不需要如谷德旗和自己这样的军人,他预感到了无奈,时也运也命也,他觉得也许是该结束自己的军人生涯的时候了,是应该换一种活法。王折历来认为,职业歼击机飞行员的生活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一种生活,如果不是以某种信念作为支撑,如果不是为了建功立业,那绝对是不堪忍受的一种生活,那是一种必须全身心投入到一杆两舵中去的生活,一种失去了诸般生活情趣的极其专业化的生活。他明白,上面也知道歼击机飞行员中不愿飞的也颇有其人,所以对所有歼击机飞行员的停飞——无论真假,都采取了拖拉政策,歼击机飞行员如果以正常途径转业至少要折腾好几年,那种日子也并不好过。既然如此,王折觉得倒不如引火烧身,到保卫科去自首,一则成全了柳阳,二则自己可以痛快地离开军队,至于别人怎么说,档案里怎么写他当时倒并不在乎,那其间的进退去留、得失利害他自己觉得自己原本就是参透了的,尽管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着不要命的疯癫之棋。当初代柳阳受过时,王折竟从来没有想到过如何对待与柳阳度过一夜风流的那个姑娘,现在却对阿云生出了几多复杂的情感。他仔细地观察过阿云,他看得出来,财产、地位与美貌并没有压垮那一颗善良、朴实的心,尽管十余年来的商海浮沉使这个南国女儿平添了几分矜持与狡黠。那天晚上,王折在芭蕉树下感受到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情感的震颤,当时他真想走进小楼与阿云觥筹交错,可然后是什么呢?难道接着便是温存云雨?接着便是投资洽谈?
那天晚上王折是下了狠心才控制住自己,才没有走进阿云的小楼,阿云映在窗子上的凹凸分明的剪影却让他想入非非,那紧束的发髻,那微耸的额头,那浑圆的双肩,都使人油然萌生想拥她入怀的欲望,他想象不出阿云怎么会拥有那么一种风情,那么一种磁力,让他体会到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怦然心动的感觉。王折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窈窕女子的侵略意念,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看出柳阳在调声节那一夜给阿云带来的伤害,现在该是他替柳阳赎罪的时候,而不该继续那种原始的侵略。
尽管谷德旗多次催促,王折还是坚持不肯去见阿云,问急了也只是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却不肯说为什么不愿去见阿云。谷德旗觉得,自打下海经商以来,王折从来都是兴冲冲地东奔西走,颇为果决,纵横捭阖,屡屡得手,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在阿云面前却好像忽然犯了难,一下子失去了东奔西走的兴致,以及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智谋。
当时谷德旗原以为举办调声节的资金应该不成问题,很快与琼西市政府达成了主要由长天集团公司赞助,于明年举办首届琼西市调声节的协议。琼西的父老乡亲闻讯后立即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有关各方面都非常爽快地承诺要给于支持,与此有关的一系列动作已经启动,国内外的新闻媒体都给予了广泛的关注,各种招商引资和旅游活动有些已经签定了意向合同……总之,明年中秋举办首届琼西市调声节的活动已经箭走弦惊,想收回来似乎已经不可能。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了,作为明年调声节主要活动场所的调声岭度假村依然如故,用于扩建的款项还是没有着落。
看到王折那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谷德旗只好找上门去,终于在调声河畔的卡拉OK茶座里找到了王折。见面后谷德旗开门见山地对王折说:“这主意可都是你小子出的,现在箭已离弦,你怎么不着急呢?”
王折似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沉默了好久才无可奈何地对谷德旗说:“要不然还是找找司迈斯吧。”王折知道谷德旗也不愿意跟司迈斯打交道,不过事已至此,不如此办理还有什么办法呢?
司迈斯家道殷富,并无须他在晚年跑到国外刻意经营,他以商家的身份来到海南主要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在航空母舰上服役的那些年,至少有一多半的作战经历与海南岛有关,他很想看一看自己昔日的对手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数次“入侵”过的土地上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也很想知道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如何看待自己当年的“侵略”行为的,据说中国人对于他当年在海南岛上空的“侵略”行为有完全不同于他们自己的见解,难道东西方的文化观念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异?不过,司迈斯自从此番踏上海南的土地起就觉得自己还是非常走运,他居然还真真的邂逅了自己昔日的空中对手──那个在情报资料上出现过很多次的名字谷德旗,而且居然与谷德旗变成了合作伙伴,居然合作成功,居然狠狠地发了一笔。当然,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果然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与自己所熟悉的价值观念绝不相同的另一个精神世界。慢慢地,司迈斯也感觉到了这两个合作者的不同,王折虽然很好沟通,谷德旗却好像并没有多少交朋友的热情,更不愿意在一起回忆过去在空中对峙的往事,他不明白这个当年叱咤长空的对手为什么总是打不起精神,总给人一种嗒然若然若失的印象。
所以,这一次司迈斯对谷德旗邀请他到琼西来考察调声岭度假村很高兴,欣然前往。尽管他刚刚在海口市的几宗房地产生意上吃了一些亏,蒙受了一些损失。军人出身的司迈斯也并不怎么看重这一次的输赢,他倒是对生意场上这一轮对手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最终发现自己的对手背后其实是一些官员,他不仅惊异于自己这些生意场上的对手参与竞争的无序性与无规则性,惊异于他们对法纪地蔑视,更惊异于他们惊人的团团伙伙与盘根错节。司迈斯常常把刚刚让自己蒙受重大损失的那些对手与自己昔日的空中对手谷德旗作一番比较,尽管对手都是赢家,他觉得当年谷德旗才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对手,而那些团团伙伙的官员对手只是让自己觉得有些厌恶,他甚至觉得他们不配做自己的对手。
快到中午时司迈斯驱车赶到了琼西市,就在那座阿云刚刚居住过的靠近调声岭的小木楼里,谷德旗设宴为司迈斯接风。王折不知道谷德旗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座小楼来接待司迈斯,难道仅仅因为这座小楼窗中的相思岭与窗下的芭蕉丛?难道谷德旗不知道自阿云离开这座小楼后自己就不允许别人再来这里居住?不管怎么说,王折反正对谷德旗选中这座小楼接待司迈斯颇为不满。谷德旗倒像是没有注意到王折的不快,只顾招呼服务员布置宴席,直到端起酒杯时谷德旗才发现王折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平时每逢这种场合都是王折在周旋,今天却好像总是心不在焉,无心应酬。谷德旗见王折如此状态,当着客人的面又不便再多说什么,便只好自己出来控制场面。好在司迈斯并没有注意到王折的异常情绪,杯来盏往地陶醉在中国式地劝酒之中,这使谷德旗大为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看来你这中国式喝酒的水平比我还厉害呀。”
“不不,不厉害,我还做不到英雄海量,不懂得中国的酒文化就不算了解中国,中国的酒桌上真是其妙无穷……”司迈斯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颇多感慨地说。
“中国可不光是酒文化厉害,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一串故事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折忽然切入了正题。
“难道我们面前这座山也有故事?”司迈斯疑惑不解地指着窗外的调声岭问道。
“当然,”王折绘声绘色地向司迈斯讲述了调声岭的故事,讲述了琼西市一年一度的调声节之夜。
司迈斯果然被迷住了,望着窗外的景色呆呆地沉思。他想象不出,当年自己在军用地图和敌情资料上关注过的这个琼西机场周围竟有这么迷人的景色,竟有这么多颇具浪漫色彩的故事。他更想象不出,为什么调声岭到现在还保持着这种依然相当原始的古朴与宁静,而当年与自己对峙了那么多年的那种圆头圆脑的米格歼击机又是如何从这块如此温馨的土地上起飞的呢?想到这里,司迈斯兴冲冲地建议现在就去调声岭上看一看。
三个人说走就走。深秋的调声岭上呈现出一派混沌而碧澄的景色,衰黄的野草衬托出相思树莹莹的绿意,在温暖的阳光下,相思鸟懒洋洋的啁啾更加衬托出山间的安谧,冬日的山泉不紧不慢地流淌着,象个快要出阁的大姑娘一下子失却了昔日的喧闹,变得温柔而腼腆。
谷德旗和王折陪同司迈斯在调声岭上不经意地走着,忽然,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司迈斯在柳阳和阿云曾经幽会过的那两棵茂密的相思树旁站住了,眨着愉快的蓝眼睛对谷德旗和王折说:“按照调声节的规矩,如果我在黄昏的调声河边找到了美丽的姑娘,一定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谷德旗被司迈斯的这个选择感染了,微笑着问道。
“这里太美了,会有一个美丽的夜晚。”司迈斯以诗人般的语气轻轻地说。
“仅仅因为太美了?”王折话中有话地问。
“当然,还因为这里有一尊爱情的守护神。”司迈斯指着那两棵茂密的相思树旁的巨石有意岔开话题,不去理会王折善意的逗趣。
“今天晚上您就可以试试您的运气。”王折边说边思忖,他很奇怪人们为什么都对这个地方感兴趣?
“今天晚上?这是真的?”司迈斯以为王折在开玩笑。
“是真的,司迈斯先生,您的运气真不错,今天我们在度假村组织了一场调声舞会,特意请了琼西的调声高手参加,您可以看到一场地道的调声歌舞表演,王折肯定地说。
“那太好了,那我们现在要赶快把调声岭游览完。”司迈斯兴致勃勃地边说边向前快步走去。
“调声岭很大,你一下子看不完的。”王折紧随其后,大声地说道。
“那我们就先到最高处看看。”司迈斯带头向山顶攀去。
琼西的深秋并不冷,司迈斯等一行三人登上山顶后都出汗了。夕阳只有一抹余辉还依傍着人间的冷暖,在东方与西方的共同守望中迟疑着走向光明与黑暗的又一个轮回。一阵北风袭来,使他们汗湿的脊背感觉到一丝凉意,是的,这毕竟是琼西的深秋。
望着周围一片片空旷的荒山野坡,望着在夕阳中簌簌抖动的癞皮草,司迈斯倏然转身对谷德旗说:“我怎么像是到了西部荒原?为什么这里与海南的东部风光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这里不都是属于同一个经纬度,不都是属于热带的一个海岛吗?”
“是的,您说得没错,在这里你仍然能感受到西部的苍凉。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或者说一个地域内,在太阳下山的方向,在它的西部常常呈现出某种苍凉和雄浑,这真不知该怎么解释?”王折沉思着说。
“您的感觉没错,这就是琼西的黄昏。”谷德旗对司迈斯也有这种感觉感到很奇怪,难道飞行员出身的人都会对环境敏感些?抑或是海南东部与西部的对比确实是非常强烈?
听了他们的解释后,司迈斯沉思了好久,显然,王折的解释具有某种哲理色彩,那玄机似乎一下子还弄不大明白,不过,地处热带的海南岛西部的琼西市竟给予人这种苍凉雄浑的感觉,却使他对生命的历程有了某种感悟,是什么感悟?司迈斯虽然一时说不清楚,他却可以肯定这种感悟具有神秘的东方色彩,这应该是此次琼西之行的重要收获之一。
“那就是琼西机场?”司迈斯边思忖边转向东方望去,他一下子看到了那条曾在航摄照片上看过很多遍的狭长的跑道,他记得很清楚,眼前这条跑道比通常的跑道至少窄十五米,显然,当年谷德旗他们在这么窄的跑道上进行双机起飞是要有点难度的。
“是的,那就是琼西机场。”谷德旗注意到了司迈斯异样的神情。
“每一次,您就是从这里起飞的?”司迈斯像是在问谷德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的,这条跑道虽说窄,但是比航空母舰上的跑道可要长得多。”谷德旗微微一笑,话中有话。
司迈斯沉默了,有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山顶上很静,静得能听见北风与癞皮草的撕扯。
隔了许久,司迈斯像是一下子记起了什么事情似地问谷德旗:“你是怎么打下那两架无人驾驶侦察机的?你的米格—19绝对飞不了一万九千多米呀?也许,这不该问,不过这的确是一个谜……”
“全凭一股气。”谷德旗又是微微一笑。
“中国功夫?”司迈斯惊奇地问。
“当然不是。”面对那条狭长的跑道,谷德旗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那是在七十年代初期,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考虑,M国时而派出一架小小的无人侦察机到海南岛上空骚扰一番。
几次起飞,我方歼击机眼睁睁看着那架黑色的小东西在头顶飞过而望天兴叹,我方歼击机的升限不够高,也只有徒呼奈何。
一而再,再而三,那架黑色的小东西在冷战思维的驱使下几经试探后,居然越来越放肆,在别人家的领空跳起了丑陋的、不伦不类的爵士舞,以蛮横的方式向世人解释自己坚持的西方价值观。
那天上午,当老军长在雷达荧光屏上再次看到那个黑色的小东西又窜入我方领空时,并没有下令值班歼击机起飞,他边下令监视敌情边命令立即接通三大队大队长谷德旗的电话。
“你不知道那个黑色的小东西还在捣蛋吗?”
“我正在想办法,军长。”
“不能再等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军长。”
“是单机作战吗?”
“是单机,军长。”
“跃升攻击有多大的成功概率?”
“概率不高,地面领航的算度很重要。”
“你准备用哪个领航员?”
“柳阳可以。”
“哪个柳阳?”
“就是王折的那个双胞胎兄弟,师指挥所的头牌领航员,关键是他原来也是个飞行员,很容易与空中形成技术上的默契。”
“什么原因停飞的?”
“身体原因,他原本飞得不错。”
“行吗?”
“行。”
“那好吧,准备好了告诉我,妈的,它居然大摇大摆地横穿海南岛,我们不能再受这种窝囊气了。”老军长听出谷德旗好像已经想出了攻击办法,口气缓和了一些。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用米格—19打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是不可能的,老军长也不过说说而已,要解决问题,恐怕还是要等待新的兵力兵器部署——地空导弹。
谷德旗并不那么看,他理解老军长,他从詹泉龙那里明白了应该怎样做老军长的部下。其实,在老军长下达命令之前他已经早有准备了,他在大量查阅了有关资料并经过深入思考后,已经拟订了一个初步的作战方案。首先,他经过试飞后认定,如果操纵得当,投掉副油箱的米格—19的动升限可以飞到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的飞行高度,只是在高升限上无法保持高度,即必须在跃升至高升限的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完成攻击动作。
根据动升限攻击的特点,谷德旗选定了柳阳作为这次向高空无人驾驶侦察机进行攻击的领航员,一起进行了充分地协同准备,帮助柳阳不断地修正领航预案,力争在预定的距离上拉升,在跃升至攻击高度的同时,攻击距离也能够在有效射击距离范围以内。
接着,谷德旗在自己的宿舍里、以及宿舍前的晾衣绳上挂起了不同投影比的无人驾驶侦察机模型进行观察、演练,以便熟悉攻击时的关系位置,准确地判断跃升时机,在极难捕捉到的一瞬间完成攻击动作。
经过反复的计算和飞行演练,谷德旗基本上掌握了自己首创的这种使用航炮超动升限跃升攻击法,只是由于没有目标机作为攻击对象,所以无法演练射击动作,而恰恰是这个环节将可能成为攻击成败的关键。
谷德旗想到了詹泉龙,尽管此时谷德旗与詹泉龙的职务相同──都是大队长,但是在谷德旗的眼中詹泉龙永远是老师,是长辈,所以他一直习惯地称詹泉龙为詹教员。谷德旗知道詹泉龙曾经是一九六四年全军大比武中的空靶射击尖子,每架次二十发炮弹他总是能够稳定地击中十几发,有一次甚至二十发炮弹全部命中,而当时的训练大纲规定每架次二十发炮弹击中一发为及格,击中两发为良好,击中三发为优秀,那么,詹泉龙能稳定地保持那么高的命中率肯定有非同一般的诀窍。
那天晚上,正当谷德旗在宿舍里为詹泉龙的射击窍门冥思苦索时,詹泉龙忽然推门进来,吓了谷德旗一跳。詹泉龙进门后笑咪咪地一言不发,先看了看谷德旗桌子上的超动升限攻击的计算草稿,然后围着吊在铁丝上的无人驾驶侦察机的不同投影比的模型观看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后对谷德旗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是,我正要去问您……”谷德旗刚要请教,詹泉龙以手示意止住了他。
“射击要领?是不是?”詹泉龙笑问。
“詹教员您真是料事如神!”谷德旗高兴地大声说。
“小子,记住,对于无人驾驶侦察机这一类的目标,这航炮空中射击的要领教材上都写了,只有一点教材上没有,就是在击发瞬间一定要带杆射击,否则你的瞄准点多稳都没用,至于这带杆量,那必须与你前一个操纵动作量相匹配,一般说那种动作量非常微妙,那种一瞬间的平衡,只有自己右手才能体会到,记住,一定要带杆击发──航炮射击的全部诀窍就在这里。”詹泉龙边说边比划,把自己的看家本事和盘托出。
谷德旗一下子握住了詹泉龙的手:“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每次打空靶时我的瞄准点那么稳,可就是不上靶,原来是必须带杆击发,您这个一'带’值千金呀!”
詹泉龙笑了,但是当他的视线接触到挂在宿舍里的那个无人驾驶侦察机的模型时,神情又渐渐凝重起来,他盯着那个黑色的模型飞机看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对谷德旗说:“小子,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了,这回就看你的了,记住,一定要把那个小东西打下来。”
看到詹泉龙少有的动情,谷德旗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詹泉龙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谷德旗一眼。谷德旗以为詹泉龙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刚要走过去,詹泉龙却只是笑了一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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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江明,笔名石在自在,老三届老海南老兵老说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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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