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长平:乞丐之吻

乞 丐 之 吻

一个中国女军医在美国的真实故事

作者:袁长平

美国休斯顿

1987年夏天,我经部队单位批准,以私人探亲为名,得到了访美签证。父亲在世时,我就提出想要出国。由于父亲坚决反对,没有成行。1986年父亲去世了,我在祭奠父亲的时候,默默祈祷,保佑我顺利出国。我身上只有当时规定可以兑换的200美元(是兄弟姐妹和母亲为我凑的人民币换汇而得),机票是朋友为我垫付的,我只身飞往美国。
原以为休斯敦有位美丽的表姐在,没想到她与丈夫离婚后搬家去了洛杉矶,一下飞机我就成了举目无亲、无处落脚的孤雁。到达的第二天,我从中文报纸上找到一份远离市区在康诺湖边景区的餐馆打工,因为这家餐馆老板给员工提供食宿。
可就在我试工的第二天,老板又招进一个博士研究生,他的英文真是太棒了。原来,他是新华社北京总部公费外派出国深造的访问学者,学校放假时打工赚点零花钱。老板在试用三天后决定留下那位博士生,而我得走人。老板说:你的英文不行,这里的客人全是老美到湖区开汽艇、钓鱼、休闲的中产阶级,我这餐厅是全休斯敦生意好的,我不能赔钱让你现学英文啊!我说,我没地方去啊。我既没有嘴(英文不通),又没有腿(不能开车),更没有钱。老板终于同意我到后厨去洗碗,他说,后厨的大厨、二厨和下属一班人马都讲英语,和他们练去吧。
洗碗工——这是餐馆里苦累的角色,多半是没有合法身份的墨西哥裔,而像我这样刚下飞机的访客,也是没有合法打工的权利的。我感谢老板给了我这个机会。心想,我参军的第一个岗位就是文书兼保密员,拿士兵的每月6块钱人民币,做干部的活儿,看来底层士兵缺的课还要补回来,没准儿我能从士兵到将军,也不错啊!
老天爷总是眷顾我,使我成为这世上有特色的洗碗工:一是美国少有,本店里唯一的女性洗碗工;二是在中国上过山、下过乡、走过边疆的女军医(算个少校副团);三是从文革时武斗严重的重庆——重庆一中老三届出来的;四是能在洗碗机操作台上撑双杠、唱革命样板戏的;五是个正牌的共产党员。
我工作从不偷懒,把拾到的美元都上交。一边洗碗,一边唱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滨》……唱《英雄儿女》《歌唱祖国》《红珊瑚》那些老外听不懂、但是很令人开心的歌。在我的歌声带动下,整个后厨都活跃起来,大家工作更努力,出菜准而快,店里的月营业额上升到10多万美金,老板点着钞票,心中乐开了花。
我每天要紧紧张张像打仗一样工作10多个小时,腰酸背痛,可是和同事相处得很好。那位博士生在晚上10点下班后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指导我学英语,和做驾驶执照的笔试题目。经过一天的培训,第二天上午我就顺利通过了笔试。这是我踏上异国他乡土地的第一个星期。我惊叹他的辅导能力是如此出色,将我这初中时学俄语的,瞬间通过了英语笔试。我的英文名字“Mary”是他给起的,我心存感激,久久不能忘。后来,我又在其他同事帮助下,利用休息日练开车,终于拿到了正式驾照。
一天,老板看到我用萝卜雕的花比大厨雕的还精美,就说:我要培养你当经理,边工作,边上学……我谢辞了老板的好意,并决定离开这里。因为洗碗两个月赚的钱还了机票钱后,所剩无几,我还是没有自己租房子,于是找了一家征求住家保姆(美国叫管家)的家庭打工。
这家夫妻开文具商店,太太是营养学博士,其父郑先生是台湾著名的商贾和侨领,一位鹤发童颜、气质儒雅的老人。他们的几个孩子都是博士学位。每天完成了早上的家事,夫妻两个就去了公司,两个孩子去了小学和幼儿园,我便坐下来看电视学英文。老爷子夸奖我说:“我们家又要出一个博士了。”在他们家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宋美龄的画册。过去对国民党的宣传是妖魔化的、反面的,而今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宋美龄非常精美的国画作品集。她以传统的工笔手法绘出了艺术精品,我真没想到宋美龄的国画如此精美传神。
我曾问老先生, 他在商业领域中成功的经验是什么?老人家是虔诚的基督徒。他的第一句话是说,我的运气比较好。在我大学毕业开始自己创业的时候,我是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开始的。因为伙伴选得好,精诚合作才有了后来。如果伙伴选不好,会走很多的弯路,影响发展。
这年6月踏上美国,到9月我迎来了异国他乡的第一个中秋节。老先生去波士顿游玩,空运回来两大箱鲜活的波士顿大龙虾,我为他们全家准备了丰盛的中秋家宴,6只火红的大龙虾,还有营养博士所要求的各种蔬菜果品。月饼当然是齐备了。他们全家对我很客气,互敬有嘉,而我随意吃了些,就告辞离席了。
我来到院子里,看天空中的月亮果然又大又圆,我思念国内的亲人和朋友。我在回忆一生中的中秋节,在回忆一生中的不同的、但难以忘却的月亮。尤其想到文革中自己的“服毒自杀”……我抹去泪水,在月光下跳舞唱歌……
老先生要回洛杉矶,他想要给我涨工资,并提供汽车,可以工作期间去上学。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想到市区去租房,报名上学,找工作。
休斯顿市中心大的亚裔购物中心,大老板是越南华侨王先生。他是本市著名的越南华侨,担任了市里的商会会长等职务,这家店是他拥有的多间公司之一,由他太太打理。他的太太是位越南美女,很能干,但不懂中文。他刚从中国运来大量的中草药,正不知如何售。得知我是军医大学毕业的医生,便请我做他们和平中药房的主持中医师。老板很坦率,他说,我运进来的中药成本一块钱,有你在我这里当坐台医生,就可以卖到十块钱。我给你底薪加20% 的提成。可是当时我是学生身份,还没有工作许可证。
王老板在各大越文和中文报纸上打出“中国大陆著名中医师免费义诊”的大幅广告。我为他们新进的茶叶写大字幅的广告题辞:“香茗一品闻天下,人间仙境何处寻”。我每天早早起身,要赶到语言学校,7-9点是英文课,而上班的店面开门是9点。下课后我必须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开高速飞车到市中心的药店。
这里的顾客大多是越裔,病人大多是各地赶来的越南人、东南亚人、墨西哥人和老美、美越混血,还有墨西哥人和黑人。虽然我在军医大学里学过中医,各科成绩优异,可是毕业后偏重于眼科,尤其喜欢做手术。既然当了坐台中医师,我只有抓紧时间回顾、复习以往学过的和现时新的中医专业知识。
店里有位已经退休年近七十的越南华侨长者吴先生,祖籍是广东潮州。他长得慈眉善目,谦和有气度,我称他吴师傅。他在南越的生意做得不错,曾担任当地商会的会长和一所私立中学的校长。他和大多数越南华侨一样,是从南越偷渡出来后被美国收容的难民。吴先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潮州话和南方普通话,更会说标准的越南话,还写得一手中文、越文的好字。他和他的太太把我当女儿般关照,全家人都成了我的朋友。吴师傅在本市的越南人和越南华侨中德高望重,有他作我的越文翻译和抓药师傅,真是如虎添翼。
感谢我的母校中国军医大学给我奠定的坚实医学基础理论,和在国内实践中积累的经验。我本是个擅长做外科手术的医生,在上海、南京、天津等地医院多次进修、复训,尤其对眼科、五官科有侧重的研究和实践。来到美国,没有行医执照,只好先从中医入手,幸而当年中医各门成绩好还没有忘得光光。
我在和平参茸行的第一个病人是老板娘的父亲。他坐下来,我先切脉,脉象洪数,再看面,看舌苔,眼结膜,问他是否头痛……典型的感冒发烧嘛。我开下一剂银翘解毒汤,老板娘的母亲当场拿到后厅去煎制、服用。一个小时后,老板娘兴奋不已地对吴师傅和大家说:“奇效!感到全身好转,退烧,头也不痛了。”连声用越文道谢:“嘎孟啊,巴泰!(谢谢,女医生)”
因为语言不通,与西医不同,我的病人不用张口,“望闻问切”,坐下来就切脉,看口舌、眼、发,然后观面相、全身,再问大小便……真的是“病家不用开口,便知病情根源,说得对吃我的药,说的不对分文不取”,典型的江湖郎中的派。或许是命运与机遇,每天有好几十人站着排队等待我看病切脉、开方抓药。
随后,我用中药和针灸等方法,帮助了多位婚后多年不孕的妇女喜得贵子。其中一位名叫海华的女子连生三胎;男人强身健体,补肾壮阳;脑溢血患者恢复健康,重建幸福家庭;严重手掌角化症患者,与妻子分别八年后,第一次用恢复正常的手感觉到妻子的皮肤……救护车从飞机上接下来肺癌患者,吃了我的中药,居然肺部的胸水吸收,呼吸畅通,半年后痊愈;由儿子背到我面前的无法行走的老妇人经治疗后,能站立起来,由儿子稍加搀扶就走出了诊室。
美国德州战略石油储备司长的夫人Fanh是我的病人,她给我讲他的丈夫如何与她在越南相识、相爱的故事。我为她治疗类风湿、神经衰弱、见到了效果。她和丈夫每到周末开着大房车(带卫生间、双人床、小厨房的车)来看我,请我吃饭,去她家,去打高尔夫球,参观战略石油储备(都在地下,地面只看到些地下管线的开关轮盘而已)的大场面。越裔Nyuan,打电话要为我买机票,请我休息日飞去达拉斯为她看病。而我的一位朋友则主动请缨,开车送我去出诊……
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每个病人都愿意真诚地和我讲自己的隐私、病痛、诉求和故事。因为我的外科专长,还在自己家中为病人做小手术;还有的深更半夜不去医院看病却来我家求助。对这些病人的医治,我常常是免费的,或仅收一点成本费。帮他们解决问题的目的不单单是为了钱,付出真诚和得到真诚的回报,使我的幸福感大大超过了物质所得。
失败的病例也是有的:一天,一位排队等候的人终于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交替地为他把脉后对他说:“你的血液出了问题,要吃药了。”吴师傅翻译给他听。他对吴师傅说了自己的情况,吴师傅又译给我:“病人说他的身体没毛病,今天是过来玩的。因为很多人传说你是个神医,我不信,我今天特意来考验你的。哈哈哈……”
我说,我的确不是什么神医,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和真实感觉到的告诉你。吴师傅很耐心很平和地给他翻译解释,并说还有很多人在等待,就请下一位病人了。
谁知一个星期以后,吴师傅接到电话,说那个病人住进了医院,诊断是急性血癌。病人要求和我通话,我从吴师傅手中接过话筒。他哭了,后悔不该拒绝我的建议,后悔对什么都不相信……问我现在还能帮他吗?
我说,首先要安定自己的情绪,已经住进医院,就要相信医院的医生,美国的医疗是世界顶尖的。美国医院是不容许病人随意使用其他方法的,万一药物相互作用产生意外,医院和医生责任重大。安心住院治疗,对自己一定要有信心,会好起来的。仅仅一个多月后,病人的亲属告诉吴师傅,这个急性白血病的病人去世了。我的心中很惋惜、很遗憾,因为我本人在十多年前也曾是被误诊为血癌的患者。
这个病人的亲友把他的故事广泛传播,使得我的工作更忙了。一位高大体硕的黑人刑警,穿着黑色制服,腰间挎着手枪和手铐,他来到我面前,说他的头很痛,全身都疼,能帮他吗?我想,如果给他看病,他会不会以非法行医的嫌疑把我带走?我查他脉搏,看看他是什么问题。当我确认他是感冒发烧后,我就把自己从中国带来的扑热息痛免费送给了他4片,要他吃下去。他拿着药片就走了。
过了近一个小时,他返回来说:“我的上帝,你给我的是什么药?我一下子好多了。你真是神通广大!谢谢你!”我说“别客气”,心里想,我是给了你一头牛的剂量啊!
我当坐台医生的这个中药行开张不到一个月,已是远近闻名。王裕炎先生的越南“香港超市”旗舰连店连开四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深得广大亚裔和各届的赞许。每家超市都有中药部,人们的言传口许,使我这来自中国大陆的女中医名声大噪。远近的病人如潮水般涌来,大多是开车,甚至还有乘飞机来到休斯顿看病的。几乎每天有几十个病人排队等待,成为当时红火的中药行。各新闻媒体纷纷而至,连美国人的电视台也要求前来采访。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非圣贤,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甚至连工作许可证还没有。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低调,我能付出的是勤奋与真诚。
每周一到周四,我下班还要赶7点钟的英文课。晚上9点下课回到家(租了一间很便宜的小公寓,两层的,我住在二楼),时常看到门口堆放着成箱的水果甚至鲜花。我问吴师傅,方知是有病人从他那里得到的地址,专程送来的。后来还有人在我周末没有英文课的晚上来家里看病。
我是每个周四休息。这一天我不用上闹钟起床,可多睡一会儿。有一天,正在睡梦中,觉得背上痒痒的,以为有什么小虫,不理它,继续睡。还痒,我侧过身来,睁开朦胧睡眼,天哪!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竖立在面前,顿时惊醒,全身汗毛直立。
是做恶梦?不是!我翻身下床,幸亏穿着长睡衣,这时才看清楚,我对面站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足有一米八以上,非洲的纯黑,只能看见眼角的一点白色和白牙齿。以他的体魄,我根本不是对手。再细看,却是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青少年。在美国,黑人青少年的犯罪率极高。我毛骨悚然,但还是大声地质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说:“我从楼下爬栏杆翻到你的阳台,从阳台拨开了你房间的拉门。”
我不想知道他要干什么,直接就说:你知道吗?我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你个子高,那么会运动,将来当个运动员,或者去当兵?甚至可以学法律。你知道闯私宅是违法的吗?你知道不论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是违法的吗?如果你有了违法的不良记录,你的一生命运、你的前途将会受影响!你家住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想你做错事毁了自己一辈子。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马上离开,回你自己家里去……
那黑少年全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我要求他把名字写下来,他写了。临走之时,他要求我不要叫警察,我答应了。他出门后的一句话是:“你很像我的妈妈”……我却想,我有那么黑吗?
我上班的这片商场属于档次不高的地段,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还保留着老旧的一层建筑,这片商场周围有停车场。通常,早上当我匆匆赶去上班,总有一位乞丐老人伸手向我讨钱。我随意拿出些零钱放在他手中,他像所有的同行一样,说了声“上帝保佑你”。
过了些日子,又碰上他,我依然给些零钱,硬币。
这天天气很好,蓝天白云,是礼拜天,没有英文课,因此时间比较宽松。来到停车场时,那位老人又向我走来。我说:“真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带零钱。”
他说:“我不要钱,我想为你擦车窗的玻璃。”
这时我看到,他的手中握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几张浅蓝色无纺布纸巾。望着这位黄色的头发胡子已经花白、衣着褴褛的老人,我有些犹豫,我不忍心拒绝一位老人的请求,可我身上确实没有零钱,况且也不富裕。从小亲友们都说我“轻信”,说我属于那种“被卖掉还帮人数钱的傻子”……
这时,老人却说:“我真的不要钱。我可以吻你吗?”
我不知所措了。看着老人浅蓝色的眼睛,那目光是慈祥和蔼的,不像期待施舍,却似教堂里大主教的眼神。
我闭上了眼睛。这时,就感到我的额头正中,被轻轻地慢慢地吻了一下。我听到他说了一句话:“You are from heaven(你是天堂之人)。”
当我睁开眼睛,他已飘然而去。
顷刻间仿佛被点化。
我回过神来,想到还有很多病人在等我,就去接待病人。下班回到停车场,发现我的车窗玻璃被擦洗一新,整个停车场看不到任何垃圾碎片。
从那以后,不论我身上装着零钱或小礼物,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和真实身份。
从那以后,我对那乞丐老人心存感激。因为他给了我对自己和对世界的信心,给了我对人生的点悟。
我对自己独自在异国他乡拼搏拓展信心满满,我身兼数职,每周工作七天,到大学里、医院里工作任职。不到三年我就打开了局面,得到各界的支持,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诊所以及中国出访人员接待中心等。
在我的生命中,几乎每一天都会遇到“老师”和“朋友”,我感激每一个给予我信任与帮助的人,也感激给我难题和教训的人。在汪洋般的人海中,我久久不能忘却的却是他——那位老年的乞丐。
我至今也不能完全理解“You are fromheaven(你是天堂之人)”,不甚理解乞丐老人这句话蕴含的深意,我只是把这句话镌刻在脑海里,刻在心里。
多少年来,这句话激励着我,只要心中有大爱、有信仰、有信念和信心,就能克服任何艰难险阻,一往直前。

袁长平(左二)担任2017年全美旗袍大会颁奖人

作者简介:

袁长平,1963年9月就读重庆一中初66级4班,1969年2月参军驻云南中缅边境,军龄24年。毕业于。1987年到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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