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船上的少年船工(上)

·故人旧事2020·

驳船上的少年船工(上)

作者:古 谷

1965年10月,我所读的重庆南岸下浩民办中学被南岸区教育科改为重庆市南岸区第二半工半读民办中学,对口半工的单位是重庆市水上运输公司。这意味着,我们毕业后就直接进入该公司工作,不能考高中,也无需由街道安排就业。

重庆市水上运输公司的总部在朝天门运输电影院旁,下设几个驳船站和一个拖轮船队,主要工作是承担内河(重庆市内长江、嘉陵江段)的货物运输。我校的学生被分配到江北驳船站和菜园坝驳船站,到驳船上跟着师傅跑船,当见习水手,人称“学老师”。

11月下旬的一天,我们这个年级的男同学背着背包,在水运公司人事科饶科长的带领下,来到江北驳船站。驳船站在江北区下横街靠河边十多步石梯坎下面叫保定门的老城墙石门洞下边。

江北驳船站就在电杆旁边(右边镜头外)

驳船站的场所是一栋穿斗楼房,进入大门就是二楼,一个有百多平方米的大礼堂,还有个演节目的戏台。礼堂边是几间办公室。

给我们分配工作是两个男调度员,现在想来都有50来岁了,其中一个叫曾祥云。后来我经常听船上的师傅叫他“曾小女”,所以这么多年还记得清清楚楚。

带我们来的饶科长说,公司职工的平均年龄已是50来岁,急需年轻人来补充,不然后继无人,重庆市的内河运输就会受到很大影响,给重庆市的社会主义建设带来损失。

我被分在1045号木驳船。墙上挂着的驳船调度表上写着:

1045号:木驳,载重量:48吨,油布:无。

也就是只能装载能日晒雨淋的物品。

船上有两个师傅,前驾长:贾金泉,57岁,主要工作开船和靠船;后驾长:舒吉发,48岁,主要工作掌舵,也是船上的指挥。未配水手。

我上船担任见习水手,就形成了标准配置。

我每月工资8元,晚上超过10点还做事,有2角夜班费。据说,水运公司给学校的是12元,学校留了4元。

同学们陆续被各自的船上师傅领走了,剩我一个坐在礼堂的长条椅上,望着背包发愣。

那位很和气的曾调度过来问我,是哪条船?我说是1045号。他“哦”了一声,回到办公室拿了一个铁皮大喇叭,走到朝向朝天门方向的窗口,对着嘉陵江边喊道:“粗其八,到站上来,你的学老师来了,带他到船上去!”连喊了几遍。

江边的鹅卵石滩上有好几只木船,船底朝天,有木匠在修理;江边有只趸船,周围靠着十来只大大小小的木船。

曾调度对我说:“你们船这个月打油,就是小修,已经弄好了,再干一两天,这趟水去梁沱装毛铁到三钢。”

刚说完,河边也有人用喇叭在喊:“曾小女,粗其八不在,回家去了,船上没得人。”

我说:“我自己去,没得好远。”

曾调度说:“莫忙!找人带信去,他家就在这附近,一会就到。”说完他进办公室去了。

我站在窗边看嘉陵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一只冒着浓烟的大铁船,鸣着汽笛,耀武扬威地穿行在江上;再看停靠在鹅卵石江边的木船,心里有些惆怅:要是在那大铁船上去开船,该多威风啊!

想着想着,看到一个头上緾着白色头帕、唇上有几根粗壮胡须、穿着蓝布棉袄、像电影《烈火里永生》里的川北农民游击队员一样的壮实汉子,手上拿着含在嘴里的细竹长烟杆,随着烟锅里叶子烟忽明忽暗,他嘴里吐出淡淡的烟云。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曾调度正出门,一把抓住他,转过身,指着我说:“老哥子,给你找了个学老师。”又对我说,“来,这是你师傅,叫舒吉发。”

我喊了声:“师傅!”

师傅脸色一变,从嘴里取出烟杆,很诧异地说:“啷个呢?又要带徒弟?”

曾调度赶忙把师傅拉到办公室去咕噜了一阵。

师傅出来很严肃地问我:“你也姓舒?”我答应了一声。

他又问:“会不会凫水(游泳)?”我高兴地说:“会!我还会大把!”

师傅哼了一声:“河头淹死会水人!”又问,“你听不听话?”

我很小心地说:“听话。”

曾调度说:“老哥子,想开点,就当是自家的一个侄儿子,你还不带?”

师傅把烟锅在鞋底磕了两下,提起我的行李说:“走!跟我上船去!”并叫我去办公室拿个水背心(救生衣)。

我跟着他下到鹅卵石滩上,来到河边。他叫我穿上水背心,从搭在船沿的跳板上了船,穿过两三只并排靠着的船,就到了我们的1045号驳船。

船刚刷了桐油,气味被河风吹散了,不怎么刺鼻。我站在有一人合抱粗的舵柱旁,顺着伸出的舵把子望出去,30多米长的船身横隔着10多个四五米宽的船舱。船舱有2米多高,因为刷油,舱板堆在一旁,那黑黑的舱壁结着朵朵油菌。翘起的船头木甲板上圈着一米多高、手臂粗的两圈棕绳。两圈棕绳间一根高高的铁柱吊着根粗粗的木棒,木棒下端装有尖尖的铁头,像削好的大铅笔。

我问师傅:“那木棒是什么?怎么下面是铁尖?”

师傅说:“那叫插杠。你看那铁尖正对下有个洞,船到河边时,来不赢上岸去套绳子,就先把插杠放下去,那铁尖插在河滩上,船就不动了,跟铁船的锚铁一样。”

他提起茶瓶,倒了开水,吹了吹茶水,喝了一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到舱里把铺铺好,再到脚窝子(舵舱)来,我给你交待事。”

我抱着铺盖进到船的尾舱,舱的两壁各有一张床,被褥齐全。左边舱壁正顺着一张空床,我很快铺好了。看那船舱也是翘翘的,我那床的对面是一个柜子,装有师傅们的生活用品。舱顶是竹篾编织的篷盖,外面盖油毛毡,能遮风挡雨,但夏天肯定很热。

尾处有一扇小门,外面有30公分宽的木帮船沿,师傅说:“小便随便站到哪点屙到河头,解大便就蹭在后门外屙在河里,要抓紧壁上一排拉手,莫要掉到河头去了。”师傅一边讲着要注意的事项,一边抽烟喝茶。

不知不觉天快黑了,他说,贾师傅要明天才回来,他家在唐家沱住。船上也没有菜,就不做饭了,到城门洞去吃。

现在的江北城保定门(门洞外是嘉陵江)

我跟着师傅又顺着石梯上到城门洞,门洞上是宽宽的城墙,上面搭着棚子,摆有几张桌子,一个篾篓里面糊着泥巴的圆灶,微微的炉火,大铁锅里白生生的豆花冒着热气;旁边一个煤球炉子,火星直冒,一个男人穿着长围腰在炒菜。

店小二见我们来了,忙端上一碟炒黄豆,又从一热水盆中提出一个下大上小像一女子跳舞的瘦瓶。师傅也不说话,看光景是常客。

店小二摆上一个小酒杯,两双竹筷,递给我一个小土碗说:“小弟弟,来个帽儿筒?”

师傅说:“饿了没得?没饿的话,先陪我喝点酒?”我点了点头。师傅从那瘦瓶里倒出酒来,端起杯子,叫我吃豆子,见我夹了一粒黄豆,才把杯子放到嘴边呡了一口。

他盯住我的眼睛,多一会儿才说:“下午,我见到你,说:‘啷个?又要带徒弟?’你晓得不,是为啥子?”因为嘴里嚼着豆子,我摇摇头。

“本来我这辈子是再也不带徒弟了,伤心了!”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晌没说一句话。

我不嚼豆子了,闷着,不知他要说什么,心里有点紧张。

他又喝了一口酒,“我怕呀!”师傅的眼中突然冒出了一滴眼泪,接着抽泣了一声,接连掉下好几滴泪水。他猛地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叫道:“再来个单碗!打碗豆花,一个萝卜汤。”店小二又拿个瘦瓶放在桌上,顺手给我舀了碗热气腾腾的甑子饭。

师傅再也没说话,很快地喝完酒,也要了一碗饭和一个豆花。

我俩默默地吃完饭,师傅拿出5角钱叫我去结账。我记得,两个单碗是1角6,黄豆是8分钱,豆花是1角钱,萝卜汤是4分钱,饭是5分钱,因为我吃了两碗,一共是4角3分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记得特别清。

我们摸着黑来到河边。想到师傅喝了酒,我就走到前面,给他指引路,鹅卵石滩上的小路,晚上还真要小心点,不小心容易崴到脚。

到了船边,师傅叫我在跳板前等到,他上了跳板,穿过并排的几只船,点上我们船上的马灯,拿着我那新的红色水背心,下到河滩上,叫我穿上并检查带子系好没有,才叫我上跳板。

他在前头走,弯着腰,把马灯放得低低,让我很清楚地看见脚下的路,特别是跨过档(跨过紧挨着的两只船)时他显得很紧张,一再说:“小心,看到脚下,谨防分档(两船突然分开现出激流)!”

到了我们船,师傅把马灯挂在舵柱上的门框处,点火烧水。

在舵柱与货仓之间有两个小舱(叫脚窝子),是我们的厨房加饭厅,一边是一个很大的煤炭灶和一个大水桶,另一边是饭桌和几只小凳。取开舱板,下面可以放很多东西。船上的所有用具都是木头的,那个洗脸的木盆,也用来洗菜、洗衣服,蒸罐罐饭时还当锅盖,真有些不习惯。

那一晚,在昏暗的马灯下,师傅喝着滚烫的酽沱茶,烧着大拇指粗的叶子烟,问了我很多问题,也给我讲了很多船上的知识。

我只是回答他的问题,默记他讲的注意事项。我感觉他对我很亲切。

第二天,我去街上买回了10斤米和一些菜。米是各吃各,其他生活用品是共同分担。

下午,贾师傅回来了。他比舒师傅大9岁,稍高,背很直,漆黑浓浓的眉毛朝前长,像雨棚一样盖住了眼睛,不苟言笑。

后来听说,他跟好多师傅都不合杠,跑不了几趟水就闹分船,只有跟舒师傅一条船这几年,还和和气气的。

我看他的样子有点猫煞(方言厉害),就小心地喊了一声“师傅”。

他问我:“你这个学老师是学前驾长还是后驾长?”

我那时才13岁,不知轻重,又听说后驾长要比前驾长工资高,一般是考不上后驾长就低靠前驾长。我就说,我要学后驾长。

他马上对舒师傅说:“听到没得?跟你学,喊你喊师傅!”

舒师傅赶忙说:“傻了,前后都学,都喊师傅,见事做事,都喊师傅!”

我没有出声。

因为有贾师傅在船上,舒师傅就回家去了。那晚上,贾师傅给我讲了舒师傅怕带徒弟的事。

原来1962年,上面给舒师傅派来一个“学老师”,是木洞街上的娃儿,好像有17岁,姓唐,拜在舒师傅门下学习后驾长,老老实实的,很肯学,都学了两年多了。就在去年冬天,船停靠在朝天门码头,我们船装完货物,就挪到最外面等第二天一早拖轮来拖。晚上,小唐到船头去检查揽绳。因为隔壁几个船是空载,我们船是重载,吃水深,从船尾走到船头的过程中很容易被空载的船帮撞伤;他回来的时候,因为船头翘起,便于跨到空载的船上往回走,到了脚窝子,踩到尾桩上再下到我们船。可是,就在小唐跨上一只脚时,我们船和空载船分档了,他要么退下来,要么爬上空船,但可能是重心不稳,也可能是抓滑了,他竟一下掉到了江里。

舒师傅听到“扑通”一声,感觉不对,抓起一根篙竿奔向船头,这时船又合档了。他立刻把身子倒在空船帮上,用尽全身气力把合档的船蹬开,然后用篙竿在水里搅动,大声地喊着。

几个船的师傅提着马灯,几根篙竿在水流中搅动半天,江水只是静静地流着,再也不见小唐的身影。

为这事,舒师傅的预备党员资格给垮脱了,工资也由70元降成63元。他经常念叨:出脚窝子要穿水背心,唯独那晚小唐没穿水背心。贾师傅说,你今后只要记到一点:任何时候,离开脚窝子一步,一定要穿水背心!

趸船昏暗的灯光映照在江面上,斑驳的灯影被激流的江水拨拉着像狰狞的鬼影。我的背心突然发冷,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我就是在这样的驳船上当见习水手

2020年1月28日于重庆南坪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建筑业、工业、商业、金融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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