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吴新雷:白朴的名剧《梧桐雨》

  白朴是山西籍作家。他是隩州人,隩州就是现在山西省的河曲县, 位于黄河东岸。
  白朴是元曲四大家之一,字仁甫,后改字太素,又号兰谷先生,生 于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到元仁宗时才逝世,活了 80 多岁。他家本是 金朝的“世臣”,父亲白华是金宣宗贞祐三年(1215)进士,官至枢密院 判官,和大诗人元好问是亲密的朋友。金哀宗天兴三年(1234),蒙古军 大举南侵,金朝亡国,白朴才只 9 岁。因为遭遇了亡国之痛,对他的思 想刺激很大。其密友王博文在《天籁集序》中说他:“自幼经丧乱,苍 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以故放浪形骸,期 于适意。”他对元朝的政事是淡漠反感的,元世祖中统初年,中书右丞 相史天泽推举他出来做官,他坚决谢绝。等到元军灭了南宋以后,他在 至元十七年(1280)迁居到建康(今南京),跟宋、金两朝的遗老结交, 和歌妓舞女们来往。生平填词 200 多首,王博文给他编定为《天籁集》。 他的散曲也做得很好,有 36 支小令和 4 个套数,附刻在《天籁集》卷末。 他一生创作北曲杂剧 16 种,现存《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和《裴少俊墙头 马上》两种,均见于明人臧晋叔编刊的《元曲选》中。
  《梧桐雨》的内容是写唐玄宗李隆基宠幸杨贵妃,以致酿成“安史之乱”而国破人亡。关于李、杨的故事,既有史籍记载,也有民间传说。 唐代诗人白居易写《长恨歌》,陈鸿作《长恨歌传》,就是兼采遗闻佚 事写成的文学作品。白朴的《梧桐雨》杂剧,吸取《长恨歌》的情节而 加以发展,并以“秋雨梧桐叶落时”的诗意作为标目,在主题构思和艺 术描绘两方面都有创新,为清代洪昇作《长生殿》传奇所取法。
  剧本以唐玄宗为主角,白朴在处理这个形象时带有同情和谴责两种 复杂的成分,剧中固然是写了玄宗对杨妃的热爱之情,但并没有加以歌 颂或美化,而是有揭露、有讽刺。试从作品的构思和人物形象来分析: 在序幕“楔子”中,首先触及的并不是李、杨的爱情,而是当时重 要的“边政”:藩将安禄山丧师辱国,被押送京城听候裁决。在处理这 一政治事件时,李、杨才正式出场。一开始作者就揭露了唐玄宗从寿邸 中夺取杨妃的丑事,“自太真入宫,朝歌暮宴”,因此疏于国政。安禄 山失机当斩,而他却昧于禄山“惟有赤心”的一句谎话而赦免了。尤其 荒唐的是,杨妃因为安禄山会跳胡旋舞,要留着解闷,他就把禄山赐给 杨妃作“义子”,并加封官职。结果是禄山与杨妃发生了“私事”,又与杨国忠争权。这就预示了李、杨在爱情和政治两方面存在的严重危机。 在第一折里,作者展现了李、杨爱情生活的底细。杨妃得宠后,全 家荣显,踌躇满志。但她所爱的并非年老昏聩的李隆基,而是长袖善舞的安禄山。请看她一段卑劣的自白:
  近日边庭送一藩将来,名安禄山,此人猾黠,能奉承人意,又能胡旋舞。圣人赐与妾 为义子,出入官掖。不期我哥哥杨国忠看出破绽,奏准天子,封他为渔阳节度使,送上边 庭。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
  她到长生殿去乞巧,就是为了解此苦闷。这简略的一笔,实际上否定了 美人与皇帝的所谓爱情。另一方面,玄宗自得杨妃后,尽情享乐:“珊 瑚枕上两意足,翡翠帘前百媚生。”七夕之夜,他在长生殿赐给杨妃金 钗钿盒,以博取她的欢心。杨妃也虚情假意地大献殷勤,并要求玄宗“请 示私约”、“海誓山盟”,以确保她自己和全家永远得宠。作者在这里 丝毫也没有美化李、杨之间的爱情,而是完全抱着鄙弃的态度来处理杨 妃这个人物形象的。至于把玄宗对杨妃的情话写得愈多,正是为了更显 出杨妃的虚伪。同时,剧中指出玄宗“一心只想着杨妃”的结局,是带 来了“朝纲倦整”的恶果。所以到第二折便写了“渔阳叛乱”。当安禄 山入侵的消息传来时,玄宗正在御园中和杨妃耽于宴乐,纵情声色,他 竟责怪臣下的报告扫了他的兴:“止不过奏说边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 觑迟疾紧慢;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大臣们平 日争权夺宠,困难当头却束手无策:“你文武两班,空列些乌靴象简, 金紫罗┅,内中没个英雄汉,扫荡尘寰。”作者在这里深刻地指出了统 治集团的腐败造成了异族侵略的灾难。白朴是由金入元的作家,他经历 了金朝亡国和元朝民族压迫的痛苦,所以《梧桐雨》的这层寓意,正体 现了剧作的时代特征。
  第三折写马嵬兵变是全剧的高潮,戏剧矛盾尖锐激烈,试看这段对话:
  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得报,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 正末云:妃子,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 旦云: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
  正末云:寡人怎生是好! 在这紧要关头,杨妃既没有为玄宗的处境着想,却假惺惺作态,希图得 到庇护。而玄宗呢?也没有什么真挚的爱情可言,为了保住自己的帝王 宝座,只得叫高力士“引妃子去佛堂中令其自尽,然后教军士验看。” 这样,长生殿的盟约密誓便彻底破产了。本来,作者在第一折已明指杨 妃的七夕乞巧是怀二心。而当时玄宗对杨妃的盟誓,看来是一往情深, 但到马嵬兵变时也经不住考验。作者写他在危机四伏的境遇中既不能殉 情,又不能把从前的爱坚持下去,他的虚伪面目也就暴露出来了。
  第四折是写玄宗对杨妃的怀念。作者更进一步挖掘了角色的内心世 界,对玄宗迷恋杨妃的精神状态作了又一次深入的描绘。玄宗晚年自蜀 还京,既失去了爱情,也失掉了权柄。他未能以政治力量来庇护长生殿 的誓约,也没有因牺牲爱情而保住皇帝的宝座。在权柄和爱情均无着落 的情况下,他苦闷彷徨,无所寄托。白居易《长恨歌》曾借“临邛道士 鸿都客”的故事来讽刺他晚年的无聊,白朴《梧桐雨》则更现实地写他 的思想矛盾,细致地刻画他内心的痛楚。这是《梧桐雨》比《长恨歌》进步的地方。作者写玄宗退居西宫后,在百无聊赖中对着杨妃的画轴发 愁。他向往“盖一座杨妃庙”以掩饰自己背盟的罪过,“争奈无权柄谢 位辞朝”。在万般苦恼中,他只能胡思乱想。一阵阵雨打梧桐的声响, 惊醒了他思念杨妃的迷梦,同时也暴露了他空虚的灵魂。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作者始终不忘把爱情纠葛贯穿在政治悲 剧中来写。爱情的失败是由于政治的腐败,而政治的腐败又源于荒唐的 爱情,两者互为因果。由此可见,白朴的创作思想是明确的,他是通过 李、杨悲欢离合的故事,谴责统治集团的淫逸乱政,总结了历史兴亡和 政治成败的教训。
  《梧桐雨》高度的艺术成就,为历来评家所推崇。清代李调元在《雨 村曲话》中说:“元人咏马嵬事无虑数十家,白仁甫《梧桐雨》剧为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 为元曲冠。”他们或从题材剪裁着眼,或从语言风格立论,都一致肯定 它的艺术成就。
  《梧桐雨》结构谨严,在短短的一本四折中,巧妙地安排了李、杨 故事的全部情节,而且脉络清楚,首尾完整。每折之中又裁剪得法,繁 而不乱,处处见出作者的组织功夫。如在开头用“楔子”交代了安禄山 和杨贵妃的私情,为后面的变乱安下了伏笔。在第一折中,由杨妃的独 白补叙进宫前后的情况,然后就集中叙写长生殿上的密誓。第二折写小 宴惊变,第三折写马嵬埋玉,剧情紧凑,前后呼应。其中写禄山叛乱, 玄宗闻警,始而议战,继则奔蜀,逼杀国忠,马践杨妃,事迹虽繁,而 头绪清楚;细节虽多,而有条不紊。所有重要关目,都有交代,主次分 明,无支离破碎之病。关于这一点,清人梁廷柟《曲话》中曾有评论, 他把《梧桐雨》杂剧和《长生殿》传奇作了比较,认为《梧桐雨》有其 高明之处。他指出:“《长生殿》惊变折,于深宫欢燕之时,突作国忠 直入,草草数语,便尔启行,事虽急遽,断不至是;《梧桐雨》则中间 用一李林甫得报、转奏,始而议战,战既不能而后定计幸蜀,层次井然 不紊。”等到剧情发展到高潮过后,作者便在第四折从容不迫地刻画玄 宗思念杨妃的迷惘状态,展开了细致的心理描写,使作品在深沉的悲剧 气氛中结束。
  从语言风格来说,白朴是长于情辞的作家。《梧桐雨》在文采方面富丽堂皇,这对于一本反映宫廷生活的历史剧来说,是妥贴适宜的。因 为剧中由“正末”扮唐玄宗主唱,属于“末本”戏,作者运用典雅华丽 的语言,为的是表现帝王与贵妃的雍容大度。所以明代朱权在《太和正 音谱》中评论说:“白仁甫之词如鹏搏九霄”,“若大鹏之起北溟,奋 翼涛乎九霄,有一举万里之志,宜冠于首。”另外,作者又善于体会《长 恨歌》的诗意,把它融化在全剧的字里行间,因而使《梧桐雨》的曲辞 充满了诗情画意。如第一折写唐玄宗在长生殿密誓的唱词道:
  〔醉中天〕我把你半譂的肩儿凭,他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叩玉扃,悄悄回 廊静,靠着这招綵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虽无人窃听,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
  〔赚丝尾〕长如一双钿盒盛,休似两股金钗另;愿世世姻缘注定。在天呵做鸳鸯常比 并,在地呵做连理枝生。月澄澄,银汉无声,说尽千秋万古情。咱各办着志诚,你道谁为 显证?有今夜度天河相见女牛星。
  这里就汲取了《长恨歌》中“金阙西厢叩玉扃”,“钿盒金钗寄将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等诗句,而且写得更形象化,使 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梧桐雨》在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方面也有特色,如第三折玄宗被 迫命杨妃自尽的唱词:
  〔殿前欢〕他是朵娇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闹荒荒亡国祸根芽?再不将曲弯弯远山眉儿 画,乱松松云鬓堆鸦,怎下的碜磕磕马蹄儿脸上踏!则将细袅袅咽喉掐,早把条长搀搀素 白练安排下。他那里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独力难加。
  的确写出了唐玄宗忍痛割爱的复杂心理,刻画其性格细致逼真。尤其出 色的,是最后一幕“夜雨梧桐”的描绘。作者写玄宗对杨妃思念成梦, 可是正在好梦方酣之际,却被那窗外的“梧桐雨”惊醒了。这时的玄宗, 悔恨交加,懊恼不已。作者通过一连串曲辞突出了他的形象: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 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 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团绕,只好 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作者能把人物的心理刻画和写景抒情结合起来,辞句清缓,意境苍凉, 取得了悲剧的艺术效果。
  《梧桐雨》对后世文学有良好的影响。明代吴世美的《惊鸿记》、屠隆的《彩毫记》,都曾参酌《梧桐雨》的骨架而加以发展。特别是清 代洪昇创作《长生殿》,其中《密誓》、《惊变》、《埋玉》、《雨梦》 四出戏,就是以《梧桐雨》的四折作为蓝本的,甚至连曲辞都沿袭白朴 的原文。如《惊变》这场戏中的〔中吕粉蝶儿〕一曲,杂剧的原文是: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御园中夏景初残,柳添黄,荷减翠,秋莲脱瓣;坐近幽 阑,喷清香玉簪花绽。
  而洪昇《长生殿》全取其词,略加点窜为: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 阑,喷清香桂花初绽。
  可见两者的继承关系,真有如“董西厢”之于“王西厢”了。 当然,《梧桐雨》也有不足之处。其缺陷是在于把政治悲剧的祸因
  完全归结在杨贵妃身上,而未能揭示封建王朝的阶级本质和“安史之乱”的社会根源。白朴是以否定态度来处理杨妃形象的,他只着眼于杨妃“淫 乱”这一点,把她当成了“亡国祸根”。这就冲淡了政治悲剧中民族矛 盾的寓意,陷入了“女祸亡国论”的俗套。另外,正因为对杨贵妃的形 象是否定的,这就使唐玄宗这个形象难于处理,作者虽把他写成主角, 但究竟是同情他还是谴责他,两种构思很难统一起来。这是题材本身存 在的矛盾,到洪昇创作《长生殿》传奇时才得到了改进。
  (原载《名作欣赏》1982 年第 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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