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第一日·拾陆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人间游·第一日·拾陆
众生之相，皆映于狐眼。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金太阳的门口。那是一片深蓝色的灯光的海洋。像埃里克一样，我的脸上一定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深蓝色灯光在大厅内不断地旋转，寻找着它的归宿，却殊不知我即本源。灯光并非生物，它不会进行哲学思考，更不会知道一个人类和一只变成人类的狐狸也在寻找着灯光的来源。可没等他们找到，就被另一个来到大厅的人类给吸引过去了。
“好久不见！”W君梳着油头，微笑着朝我们走来。他还是穿着那套显得有些老旧的西装，他在出门上班前总是要把它熨平。由于我总觉得W君有用不完的钱，我便也对此感到有些奇怪。“人是恋旧的生物，”W君这么和我解释，“有些东西用着用着，就用出感情了，比如我身上的这套西装。这可是我用自己的钱买回来的第一套西装！”W君朝我展示西服外套。“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污渍，是很久以前去吃海鲜，混合着山葵的酱油溅到了上面导致的，过了好久才发现，永远也洗不掉了，幸好不影响美观。”总之，工作单位换了一个又一个，身边的女孩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身上的这套西装和他那张永远挂着职业微笑的脸庞从来没有变过。当然，现在我能看到他的额头上多出了一两条细小的皱纹，他的脸似乎也变得比以前粗糙了。
我向W君点点头。“最近还好吧？”
“一直在忙，”W君拿出一张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这几天也是忙得不得了。这里有很多工作需要我协调。你呢？你们那儿的老板待你还好吧？”
我苦笑一声。“被辞退了。”
W君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我摆了摆手。“这个以后再慢慢聊。”
W君马上会意。“这位就是埃里克先生吧？您好。”他向埃里克伸出了手。埃里克犹豫了一下，同样也把手伸出来，和他握了握。
“小崔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W君摸了摸口袋，递上一张名片，“以后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埃里克接过名片，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抬起头。
“有什么事吗？”W君看着他。
“这上面，”埃里克指着名片上的一串数字，“是你的电话吗？”
W君笑了。“上面的那一串是公司电话，也就是这里的电话。下面的那个，自然就是我的电话啦。”
埃里克也笑了。“那么，很高兴认识你，王先生。”
“我也是，”W君说，“那么现在，我们去包厢休息，还是去舞池看看？”W君在电话里说他会为我们订好包厢。
埃里克思索了一下。“去舞池吧。”他说。
“我在包厢等你们，”W君在门口对我们说，“402，不知道在哪儿就去问问服务员吧。”W君说完就走了，留下我们两个人站在舞厅的门口。
“做好准备了吗？”我有点儿兴奋，毕竟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里面可能会比较吵闹。”
“我知道，”埃里克说，“现在就进去吧。”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一股制冷剂、脂粉香味和些微的酒味混杂在一起的空气灌入我们的鼻腔。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似乎从未停止过。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条条高举着的手臂，有的纤细有的粗糙，有的光洁而被红蓝紫色的光照出细密的汗毛，有的强有力而凸露出根根血管。在那些不知道属于谁的手腕上，戴着银制的手镯或是厚重的手表。手臂的下方是一颗颗人头，随着音乐不断上下左右摆动着。他们无一不露出迷醉和兴奋的表情。有些人高举着啤酒罐，嘴里念着什么被嘈杂的音乐覆盖住的东西，大口灌下冒着气泡的啤酒。越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那一眼可见的高台上，DJ在摆弄着他身下的那些带有复杂按钮的设备，灯光在舞厅里迅速地东逃西窜，一直没能找到一个固定的照射目标。晃眼的灯光偶尔落在DJ身上，他穿着闪闪发亮的亮片衣，头上留着脏辫，戴着棒球帽，脖子上挂着几条链子，看起来颇有些嘻哈风。密集的鼓点不断从音响里爆出来，震得人心脏一下一下有力颤动。
“你要和他们一起跳吗？”我大声问埃里克。
“什么？”他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可以试试。”埃里克说。
“我不跳了，我去那里坐坐，”我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区，那里摆放着几张高脚桌和高脚凳，桌上零零碎碎摆放着空酒瓶、玻璃杯和果汁。“你跳完后去那边找我。”埃里克点点头，走进人群中。我逐渐朝座位区靠近。我看到埃里克起初还有些畏缩，似乎害怕有谁认出他（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很快就放松了，他开始随着节奏有板有眼地跳了起来。他的舞姿并不僵硬，这可能得益于狐狸柔软的腰肢。我听着舞厅里放的音乐，皱了皱眉。这样劲爆的歌曲并不适合狐狸。改天我得问问他会不会跳华尔兹或是探戈之类的舞。我想，那样的舞种比较适合他。不过埃里克似乎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跳的究竟如何——估计在这舞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吧。
我找到了一张空的高脚凳，在上面坐下。隔着一个位置，我的左边有两位留着大波浪的女孩，她们化着浓淡适宜的妆，此刻正在交头接耳，似乎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观察了她们一会儿，她们没注意到我。我转过头，望着舞厅发呆。
“先生，”清脆的女声在我身旁响起，“你需要点什么？”我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位女服务员，她的手上拿着一本看起来像是酒水单的东西。
“噢，你好”我说，“我是崔先生。”
女服务员瞪大了眼睛，我发现她没画眼影，不知道其他夜总会里的小姐是不是和这里的一样。不过我应该不会再来了。我想。
“是王经理介绍的那位崔先生吗？”王经理便是W君，他姓王，但他嫌这姓太普通，便一定要让相识叫他W君，说是听起来洋气。我不明白为什么把姓氏缩写特意弄出来就洋气了，不过这称呼听起来确实挺有意思。“像那些日本小说里面的名字。”X君说。X君是我的另一位朋友，他和W君的关系倒没那么要好，不过他这个称呼倒也是受了W君的影响，可见这奇怪的，中英混杂的名字有多么大的魅力。当然，在递名片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叫他王先生。
“是。”我说，听我这么回答，女服务员变了脸色。
“怎么了？”一段重金属般的音乐压倒性地贯穿整个舞厅，我不得不提高声音同她交谈。
可她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看见她的嘴角流出了一条细细的线，在灯光的变幻下，看不清是什么颜色。我猛地站起身来，想要冲上去扶住她即将倾斜倒地的身体，可她的嘴唇毫无征兆地一动，更多的液体流了出来。我呆在了原地，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颜色了。
那是红色，血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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