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房里的学校 【上】福田小学 || 周长荣
作者:周长荣
现在清浦大桥南侧原清江市城南乡福田小学旧址
解放不久,国家满目疮痍,百废待举,因而只能利用当时一些寺庙庵堂的地产房屋因陋就简创办学校。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所就读的小学就是是在尼姑庵房的基础上改造的。
学校名字叫做福田小学,她的前身就是福田庵。现在清浦区城南乡福田村的命名就出自那个早就消失的福田庵,大运河南侧清浦大桥下面的福田泵站就是她的原址。
现在说起来很搞笑,可能是为了办学校把原来庵里的尼姑都遣散的缘故吧,1956年我上学的时候在福田庵只乘下一个不知从哪个寺庙里找来的和尚在这里“主持”那个名存实亡的庵里的“工作”。和尚在四合院的南墙根搭了一个顶头棚,顶头棚的里面背靠院墙供奉着一尊我们也不知名的大菩萨。大菩萨有两米多高,呈坐姿,由于棚子矮,大菩萨那硕大的头颅一直顶到草棚的三角形的尖角部分。草棚虽然简陋无比,但菩萨的金身却是烁烁发光。对于那尊大菩萨我们小孩子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以至于和尚住的那个棚子我们都感到很害怕,不敢靠近,偶尔迫不得已从它跟前经过也是一溜烟跑过,但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匆匆瞥一下那塑着金身现在想来还算是慈眉善目的大菩萨。
学校的房屋由一个四合院和院外面朝南的一排教室构成,四合院就是原来福田庵的房子,长方形的院子南北长大概有四十米,东西宽二十几米,中间是一个天井。老师的办公室就在四合院里,坐东朝西。我上一年级时的教室就紧挨着老师的办公室。四合院里的房子都是青砖墙小瓦顶,都已风化的青砖表面显得有些斑驳,灰黑色的小瓦沟槽里的野草随风摇曳,奄房虽然破旧但毕竟是砖瓦屋子,比起附近农村的茅草屋还是显得很不一般。院外的教室一座是草顶,另外一座是瓦顶,瓦顶的那座后来就是我们六年级的教室。院外教室的前面就是操场,操场背靠四合院面向东有一个四五十公分高的土台,就是操场的“检阅台”,校长老师讲话都站在台上。土台的两侧各有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雕着纹饰的汉白玉石刻,露在地面的部分是圆形的,地下部分则不知什么形状,我想那大概也是原来庵房里的什么建筑的底座之类的物件,反正埋在主席台两边就增加了那个土台子的威严,一般情况下,我们小孩子是轻易不敢到台子上玩耍的。检阅台下面中间位置就是一根十米左右的旗杆,旗杆是杉木的。每天早上上课之前都要全校集合在操场举行升旗仪式,然后做早操。
教室里的课桌凳子都是学生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教室那高低不平的泥土地面上面摆的尽是高高矮矮,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小桌子小板凳,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有的人没有桌子就用一个凳子代替。开学时搬来,放假时再搬回去。因而每逢开学放假,学校外面的路上学生和家长都举着各式各样的桌子板凳来校或者回家。我上一年级时,父亲给我买了一个茶几作为课桌。茶几是正方形的,两层,桌腿和桌面之间的直角处都是缕空的雕饰,和别的同学那些不成样子的缺腿掉胳膊小木桌相比气派多了,难怪六十年过去了,和我一起在福田小学上学的门子里的一个侄儿还羡慕地说:“那时候大老爹(他称呼我父亲)给你买的那个桌子多好啊,我那时候上学趴的桌子就是家里的一条三条腿的大板凳”。
上学的时候大都是几个同学相伴一起走,以便一边走一边玩耍。现在的大运河南岸那时候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一座桥,1958年大运河开挖,上学的时候我们搬来河堆上的大土块放在桥栏杆上,然后喊:“一、二、三、开火!”几个人一起把大土坷垃推向河水里,伴随着“砰砰砰”的泥土块落入河水里的轰响,霎时,河水里升起起一个个水柱,砰起的水花溅到我们兴奋的脸上,那种刺激,得意,开心使我现在想起来都会感到一种兴奋。一次一个比我大的同学把带去的小板凳翻过来平放在小桥栏杆上,搬来大土块放在板凳腿上,大家喊推的时候他一激动土坷垃连同小板凳一起推到了河水里,没办法,他只有脱了光腚下河把小板凳捞出来,惹得大家拿他的光屁股取笑了好多天。想想那时候上学,放学真的好开心。比起现在天天坐着电动车轿车上学的孩子,似乎我们童年的上学路上童心的释放更酣畅淋漓,感觉到趣味更多一些,更好玩一些。
学校的鼎盛时期应该是一九五八年,伴随在大跃进的开始,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的大食堂的建立,农民们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学校去读书了,一时间,学校人满为患,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都来上学,一年级二年级里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十六七岁,早上做早操的时候在操场上排队,同一个班级的学生高矮差别之大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偌大的操场挤满了学生,甚至做操都伸不开手脚了。后来学校对那些年龄较大的学生进行过一次“下放”,让他们回家务农。算起来,他们应该是共和国第一代“下放知青”了。
随着那三年“自然灾害”状况的不断恶化,由于饥饿造成的浮肿病到处皆是,死亡的阴影跟随着每一个人。1962年,我们一个仅仅不到二百人的村子就死了十几个人。我那时候中午放学回家,两条腿软得拖不起来,从学校到家里不到500米的距离中途都需要歇两歇。从家里到学校的道路就是原来淮阴到南京的砂石公路,现在从解放西路到大运河边船厂的断了头的“淮三路”就是原来的老路。 公路两边的堆坡上长有一种蓖麻。秋天蓖麻种子熟了我们就把它摘下来吃,有黄豆粒大小上面带有麻点的灰黄色椭圆形的蓖麻种子那时候在我们眼里变成了不可多得的美味。其实这种东西是有毒的,但因为蓖麻种子里有油脂,虽然吃到嘴里发麻,但到了胃里还是好受一些。尽管我们自己都食不果腹,学校还要组织我们去洋槐树林扫落下的洋槐叶,据说是去支援安徽“灾区”,因为那里连树皮都没有了。那种岁月里克服饥饿能够活命已经是人们最现实的需求,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因此不少学生都自动退学回家了,我想在这之前就是不搞什么“下放”,后来好多人这时候也会自动离校的。
1958年大运河开始开挖,福田小学大运河以北的学生大都转学到河北学校去了,而我和一少部分的河北学生没有走,留下来了。待到大运河1960年秋天通水以后,我们再上学只有每天坐渡船到对岸的学校,每逢刮大风,渡船停摆,我们只能沿着大运河的满是土坷垃的河堤深一脚浅一脚的从现在的淮海南路的大运河桥绕过大河回家。俗话说“隔河千里远”,这时候我们才确实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由于经历过一次“下放”以及大运河的阻隔,更为严重的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福田小学的学生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了,学校从鼎盛时期的一千多人锐减到还不到二百人。
我上一年级的开蒙老师是个女老师叫叶瑞英,叶老师那时有三十来岁的模样,细高的体型穿着一身双排扣的蓝色列宁装,在那个时代应该是最时髦的服装了。叶老师短发,我们这里人都把这样的发型叫作“二道毛子”,但同样是“二道毛子”的叶老师就是与别人不一样,眉宇里透出的是那种知识女性的自信,或许还有清高,这大概是应了那句古话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叶老师对我们小孩子说话总是轻声慢语,不急不躁,作为师表,她的师道尊严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她的柔声细语中,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是那种和蔼可亲的母亲形象,她的气质和形象永远定格在我少年记忆里,使我懂得什么叫做师表,什么叫做典雅。
不知是要迎接什么节日,她为我们排练一个小节目,大概是一只大灰狼骗吃小黑熊煎饼的故事,在这个节目里,我负责旁白。演出那天,老师专门摊了一块鸡蛋油煎饼放在扮演小黑熊的同学手里,并且告诉他咬餠的时候要真的吃,油煎饼在那个年代应该是很好的美味了,那股油香味永远留在我的味蕾里,因而至今,我对油煎饼还都是情有独钟。
1959年国庆十周年,驻地部队举行阅兵游行,全市中小学生在城南体育场举行大型团体操汇演。我们福田小学也组织了一百多个学生参加,带队的是我们当时的体育老师李效中。李老师是1957年被打成的右派分子发配到我们学校的。二十多岁,不愧是体育老师,一米八几的个子,略显黝黑的皮肤,浑身上下凸显着一种青春的活力,虽说是“右派分子”但在我们的眼里,他每天都是青春洋溢的模样,从没见他啥时候有过沮丧,有过垂头丧气。
团体操汇演那一天,我们学生都是一律的白衬衫,蓝裤子,白力士鞋。家里没有的学生就要向人家借。而李老师是一身白色的西服,白色的球鞋,红色的领带。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满是蓝黑色为主色调的氛围里,他的着装显得很有点惊世骇俗,十分抢眼,令我们吃惊。总之,李老师不流于俗的装束吸引了全运动场的人们的眼球,使我们这个不在大家眼里的农村小学那一天因为李老师的装束大大提高了知名度。现在想来,李老师那一身洁白是否寓意他自己的清白无辜红色的领带是否意味着对祖国人民的炙热的情感呢?我想也未可知。但不管怎么说,李老师的形象在我小小少年的心里就是一种活力,就是一缕阳光,他影响着我一生对待生活的态度。
六年级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叫王振东。王老师除了完成正常的语文课本教学以外,大概每一节课都会抽出一点时间讲一个小故事。印象最深的是他讲的解学士的故事,“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滑到解学士,笑坏一群牛”,解学士的聪明诙谐不惧权贵的形象在我们的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现在我们还能记起当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的气氛。老师的在这种寓教于乐的教学方法大大提高了学生对于语文课的兴趣,1962年台湾的蒋先生说要“反攻大陆”,事实上也派了一些“国军”化妆潜伏进入沿海,不过后来据说都被我们“解放军叔叔”一网打尽了。因此,那一年小学考初中的作文题目叫做“给解放军叔叔的一封信”,我们班普遍写得都不错。我想,这应该归功于我们的老师,至于现在我对于文学的一点爱好大概也是渊源于此吧。
晨练时碰到一位福田老校友,提起福田的老师他都也感概万分,他说,那时候的老师真好,一次上课时他肚子疼,教课的是一位小眼睛的女老师姓陈,还是一位没有结婚的姑娘,把他抱起来放到她宿舍床上盖上被子,那时候的农村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甚至身上说不定还有虱子,这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能够这样对待他,那是感动了他一生的事情啊!我们总说“言教不如身教”,老师的一言一行给孩子那都是一生的教诲。人在青少年成长的过程中,能够遇到好的老师,我想,那是他最大的福分。从这一点来说,我是幸运的。
很留念福田那段少年时光,因为一群敬业的充满爱心的好老师陪伴我们度过六年虽然艰苦但却快乐温馨的日子,也常常想起顶头棚里那尊闪着金光的大菩萨,虽然失去了高堂庙宇,却依然慈眉善目,笑对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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