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五百七十八期
华和H
山河故人
文字 | 雪小禅
摄影 | coji_n
本文选自新书《风物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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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蔷薇开得真好。我折了一枝插在瓶子里，几天了还没有败。于是我坐在灯影蔷薇下写这两个人，心头有春意，却又藏着山河，那山河里，是我的故人。
一男一女。我管男人叫哥，女人叫姐。H是男人，华是女人。两个人皆是我同乡。霸州人，生在霸州，长在霸州，至今，还在霸州。
我与华是少年同桌。彼时十五六岁。只两个人玩，不肯与其他女同学玩。两家又离得近，周末便找来找去。她容貌清丽，一直美得清澈、涤荡，大气凝练，这种本性保持至今，虽至中年，倒让光阴洗练得更加澄澈——我未见过比她更澄澈的女子，仿佛天地初开，便是那透透明明的样子，她不但保持住，而且染不了尘埃。
我每次下笔想写她都觉得艰难，甚至有无力感——大概三十年积攒的细节过多，反倒忘言矣。我在石家庄上大学时，她与母亲去看我，倒了一天的车到石家庄。二十年后她告诉我：只去过那一次石家庄，只为看你……永远记得我生日的是她，我声名鹊起时她不靠近我，怀着近乡情怯的小心去每天看我微博。这样她便心里踏实。
她见我时还紧张过，抱着我爱吃的榴莲脸红着。人至中年仍然羞涩、本真。把辟邪的东西给我挂上，嘱咐我哪个时辰对着哪个方向……她去澳洲看侄子，在海滩上写下我的小名，然后用玻璃瓶把沙子装起来带回，塞到我手上：这是你的名字……
我去讲座，带她去苏州。她的身份证居然不能在网上买票——因为从来没有在网上买过票，没坐过高铁……后来多次跟着我，同屋住，熨烫好了衣服，又泡好茶端到我面前，与众人吃饭，她寡言，亦不说普通话，只说那率真的霸州方言。有一次，我剩下半块点心，她从我盘子里拿走便吃掉——那个细节令人震撼，除了她，没人吃我剩下的东西。
她只穿最干净最简单的衣服，几乎不穿裙子，牛仔裤买一条穿三年，从不戴任何首饰，二十块钱的表，双肩背的牛皮包，笑起来眼角有皱纹，脸上有生动的雀斑——但我的确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华，我姐。
那天在岳西，我嗓子说不出话，她掏出消炎药。
“你哪来的药？”
“我怕你上火给你准备的。”
我调皮，腿磕破了，她疯了似的冲回酒店去取从澳洲带回的“万能膏”，细心给我涂上。
“你咋啥都带？”
“我怕你万一用得着，你看，用上了。”
她的手粗糙了，每天下班她去娘家，给八十岁的母亲洗澡、剪指甲、洗衣服……几乎是每天。“妈高兴了，我就高兴了。”我没见过比她更懂事更善良的女子。
高铁上，她与我聊家长里短。哥、弟、妹、母亲……又说起那琐碎事物的美与好，我不觉琐碎，反觉春秋大义原本就是这样的似水流年——她与我从不说艺术，但日常生活就是艺术，是庄子的遥不可闻，闻而非也，无声之中，皆是春秋。
说艺术的是我与H，一谈二十年，从未停息。早先我管他叫老黄，他年长我几岁，母亲便骂我没大没小，令我喊他黄哥。我回老家便去寻他，然后无边无际地谈啊谈，书法、绘画、戏曲、宗教、交响乐……二十多岁时，我未离开霸州，两个人打了盒饭开始说海子、俄罗斯诗歌、卡夫卡、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争得面红耳赤，并手写了大量书信。
与华姐不同的是，我与H，从未中断一天联系。一直这样说啊说，说啊说，通宵达旦、秉烛夜谈。他一直经济困难，乙未年之前，租了别人的房子住，一住多少年。我去那座孤楼看他，总是深一脚浅一脚，有一次还绊倒了。冬天从不交暖气费，我们窝在他的书堆里看书，偶尔说一句，偶尔一句不说。他痴书，几万册藏书，又记忆力惊人，我随便一提，他便知出自哪本书。
高处不胜寒，人生有知己。有时候我回霸州，就是为了与H秉烛夜谈。昏天黑地谈，细水长流地谈，没完没了地谈。我的读者见了他，只觉天地洞开，称他民间木心，邀他去苏州玩。到了苏州，H几乎沉默，眼神间全是对苏州的炽烈——他少年时便爱这山山水水，但终究只去过那几个地方。有一次他说十二三岁时用锄头去够星空，想知道宇宙有多大，又给我看他十几岁时画的岳飞传，那神情啊……他简直是他自己的赤子。
二十年说过太多话，大多忘却了。他依然在乡下教书，我偶尔去找他，两人在秋天或春天的旷野中，没男没女，没有时间。他亦不忘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眼神依旧似少年，人至中年，还有非常干净的气质。
这两个人，就硬生生让我遇到了。一个与我相识三十年，一个二十年。乙未年春天，他们终于遇到了，好像遇见了多少年似的，两个人说着我、想着我，那时，我在云南，在西双版纳。
后来，H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一个六十多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在古霸台旁侧。他带着我和书林去他的新房，兴奋极了，幸福极了，让我们建议他哪里打书柜……
这几天，他在搬家，装了几百袋子书，那六十平方米的屋子装满了书。他自己说：“ 到处爆满、爆满……”书林说：“ 真的，没见过比H老师更干净的男人。”
有一次我们三个吃饭，说着笑着。我就老想掉泪，老想快点儿老了，守着这两个人喝茶、聊天，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那样傻傻地坐着。我姐说了：“ 莲，老了哪儿也别去啊，就回老家啊。”
今年的蔷薇开得真好。坐在蔷薇灯影里写下这些文字，觉得坐实了江山似的，因为山河里，有我的故人。
作者简介
雪 小 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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