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丛后的那幢小楼

    树丛后的那幢小楼,结实、漂亮却又不那么张扬。周边非富即贵、高大迫人的“邻居”们也压不住它的优雅与谦和。

  这是哈尔滨市花园街405号,一座独立的小楼。

  小楼地处花园街和海关街相交处。

  它的左后方是哈尔滨曾经最著名的省级接待机构“北方大厦”,大厦现已改名“新世界百货商场”了;

它的右前方是神秘的“花园邨宾馆”——哈尔滨的“钓鱼台”,黑龙江的国宾馆;

它的右后方是省展览馆,诞生于最狂热年代,曾是各省竞建的“红太阳馆”之一。

小楼静处在这些“高大上”邻居的“三角连线”之中,似是“幸存”,却也不尽然,因为它比邻居们的资格都老,坐落于此已九十多年了。

  小楼建于上个世纪初叶,是沙俄“中东铁路”为自己的高级职员修建的住宅。

  “中东铁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沙皇俄国为攫取中国东北资源,称霸远东地区而修建的一条“丁”字形铁路。这条铁路是近代中国之“痛”,也是东北发展之“机”。处在这条铁路枢纽处的哈尔滨,便依托铁路而“生”。也正因此,新生哈尔滨的市容就有了与内陆城市截然不同的面貌。

可以想见,当年“中东铁路”为自己高级职员建住宅,选址一定幽静舒适,周围也不会有今天那么多“高大上”的邻居。

这是个特殊的定位:小楼不是为铁路的长官和首脑所建,他们住的是“独栋别墅”;也不是一般员工的宿舍,那都是相对普通的平房。由此,小楼从建筑设计到使用功能都具备了自己的“特点”,至今值得“玩味”。

摄于当下

  在那个特定历史条件下,哈尔滨“暴发”式兴起了,盖房子是必须的。在一个短短的时期内,二十多国家设立了领事馆,几十个民族的侨民汇聚于此,他们带来了东西方建筑文化的优秀成果,交汇展现在哈尔滨。当时世界上流行的建筑风格和式样,差不多都能在这里找到,使哈尔滨迅速成为世界瞩目的现代化城市。

  哈尔滨建设初期的主流是俄式,但俄国建筑文化当时也深受法国和其他欧洲各国的影响,因此哈市的很多建筑广泛吸收巴洛克、古典复兴、浪漫主义、折衷主义、新艺术运动、现代建筑、中国古典、甚至伊斯兰建筑的艺术风格,博采众长,但更注重均衡协调、注重形式美。这种风格被后世称为“折衷主义”。

在如此背景下建起的小楼,自然具备了那个时代的特征。它是折衷主义的代表。

关于“折衷主义”,这个判断和定位主要来自哈工大教授常怀生先生。其实哈市官方给小楼的定位是“仿古典主义”,但我更认同常先生的说法。

摄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树丛环抱,烘托出小楼的优雅之风。

  它外观采用了古典式的对称构图,中央部分高起,主体突出,上部曲线形山花,窗型设计匀称宜人。墙面以米黄色为主色调,在主色调之中点缀着白色的砖砌线脚。红色的屋顶,墨绿色的阳光间(俗谓“凉亭”),其细部各种带有活泼、跳跃的曲线饰件,遥相响应,包含着“新艺术运动”的符号。这些特色融合在一起,产生着令人温馨的视觉效应。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小楼都堪称住宅建筑设计佳品。

前门

阳光间(凉亭)

后立面外观

细部

  小楼功能设计自然脱不开时代特色。

  全楼共分四户,户内四室相通,厨卫均极敞亮。阳光间(凉亭)宽大,是其特色。

  进入前门后,可见主楼梯宽敞,水磨石踏步至今完好,扶手铁艺简洁大方。每层两户,户门相对。

    后门供佣人出入,楼梯过道都窄小局促得多。每层两个户门,进入的是各户的厨房。

后门及地下锅炉房入口

后门内侧

后门内楼梯,除通各户厨房外还可通锅炉工住的三层阁楼
    小楼经历了近百年的历史风云,见识过在它身边发生的各式历史事件,更曾有形形色色的人容身其中。

  中东铁路时期,小楼里居住的是路局的高级职员;上个世纪50年代初,铁路交还给中国,小楼便不归铁路局,改住了哈尔滨工业大学的“苏联专家”和学校的干部;中苏交恶,苏联人撤走,工大建筑系独立出来成为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小楼随之成了建工学院的教师宿舍。

  六十年代中期,父亲在更大的政治风暴前夕遭贬谪出京,我们全家来到哈建工。于是我从那时起成了小楼的居民 。我们家在一层的两间房里住了下来,而那时原本四户格局的小楼共住进了十户人家。

  我们住进小楼尚未满一年,浩劫风暴袭来,父母都进了“牛棚”。

  此时小楼于我已从“家”变成了“窝”,我曾在贴满了封条的“窝”里一人住了很久——若被查出动了封条,面临的将不仅是皮肉之苦。楼里邻居有许多见到我已避之不及,反倒是阁楼上的锅炉工一家待我如常。

身为十几岁的中学生,我当然不可能“窝”在家里不动。于是,小楼窗外成了我此生看世界的“开始”。

    距小楼最近的是咫尺之外的“北方大厦”,风暴一来它门前的广场便成了频繁举行的大型活动的场地。因为就在门前,那里的“大会”我想不“参加”都不行。“誓师会”、“批斗会”、“表忠心会”,轮番上演。

  感谢曾经的省报记者李振盛先生,他冒着风险保存了大量当年的照片,使我在几十年后得以从他的著作中重温那时的场景。

“誓师会”

“向领袖致敬会”

我在大厦门前目睹过这位“讲用代表”的“风采”
    离小楼不远,是举世闻名的“圣尼古拉教堂”,它几乎与哈尔滨同时诞生,俗称“喇嘛台”,是这座城市的“名片”。但就在那年8月,在口号声中,它被癫狂的人们“扫了四旧”。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我眼看着它轰然倒下。

  小楼当年的门牌号是“花园街107号”,碰巧,附近中山路上另一处省委高级“招待所”也是107号。浩劫中曾有学生在此“闹事”,发生过冲突。那时父亲在“牛棚中”风闻此事,一度忧心如焚,以为冲突发生在小楼,我们的家一定遭到更大劫难。因为他并不知道,此“107号”非彼“107号”!

“107招待所”,旧时称“马道台府”

今日“107招待所”已是宾馆,且为一级保护历史建筑

  未久,巨人手一挥,中学生们被卷进了上山下乡洪流。因父母仍在“牛棚”,我把家里的门窗用铁钉钉死,随同学去了北大荒,从此离开了小楼。

浩劫过去,一切都变了,父亲已故,我与母亲离开了哈尔滨。

小楼也进入了自己新的历史,它的门牌已改为今天的“花园街405号”。

因对历史和文化的日益重视,小楼被定为受保护的“历史建筑”,后被进一步确定为“不可移动文物”。

    小楼的用途也从哈尔滨工业大学的职工住宅,变为“远东艺术馆”,又腾出来等待“开发”等等,数次变更。

    倏忽间半个世纪过去,离开小楼时我尚是涉世未深的“准知青”,今天却已满头白发,年逾古稀了。

  半个世纪中,虽未“梦牵魂绕”,小楼时常被忆起也是不争的实情。那座楼,楼里的人,在楼里度过的日日夜夜都难以忘怀。
    半个世纪中,只要有机会回到哈尔滨,我都会到小楼去看看,即使进不去,只是在外边看看。
    就连我的一些同学、朋友,他们到哈尔滨时也会到小楼去看看,然后告诉我一声“去看过了”!

    今年赴哈访友,发现小楼变作了一家餐馆,我去时他们正在准备开业。

  餐馆负责人热情地陪我参观了内部设施已大变的小楼,并好奇地询问小楼当年的情况。当然我也借机怀了一回旧。

这是当年我居室的窗外

离开前再给小楼照张相

作为小楼曾经的住客,我是它近百年历史中一个段落的见证人之一。而它,也早已是我此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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