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 业
题记
创业,是一条孤独的路,你不知道路的前方有什么风险,也不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光景,你唯一可以做的是不断的跌倒和爬起,在汗与泪的经验教训中勇往直前......
生活就是这样,它常常压榨你,不动声色的压榨你,直到把你最后的自尊榨干,直到你发现其实放弃了自尊,你就会得到一切,因为与生存的危机相比,那种自怨自怜的自尊其实根本不值得一提。
力源坐在我的对面,端起酒杯,是一高脚杯白酒,与我碰过之后,一饮而尽,然后目光有点迷离,对我说:队长,我感觉我很幸福,真的队长,我感觉我很幸福,我现在是“五子登科”,妻子,孩子,房子,车子,票子都有了,我知足了。
力源是我的兵,19年前,我在南疆一个中队当中队长,力源是新兵,一个很成熟的新兵,之所以成熟是因为,他有在南方打工三年的经历,不光打工,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南方女朋友,不同与其它高中毕业入伍的学生。
力源是被老爸从南方拉回来当兵的,那个当了一辈子会计的倔老头我见过,力源对我说,他和老头真正心心相通是老头躺在病床上,也是在那短短的时间,老头实在自己不能行动了才算投降了,力源说那些日子他日夜陪着父亲在重症监护室,每天擦洗,喂饭,按摩,聊天,那是唯一可以和父亲亲近的一段时间,也让他心里得到一点慰藉,倔老头终于很乖了,能接受孩子为他做的一切。他每天守在病房侍候老头,每天和老头说话,他说他从未和老头说过那么多知心的话,他看到那个曾经倔强的父亲,病缩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吃力的和他聊天,他才发现老头的心和他一直是相通的,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老头从力源小时候淘气不听话讲到他现在有了自己事业,讲了十五天,最后说现在可以放心了。然后老人疲倦的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力源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没有悲伤,他说他最终理解了父亲,其实他的血脉中一直遗传着父亲的基因,在困难面前决不低头。
力源当兵的时候,部队条件还很差,他来找我说:队长,我年龄比他们大,训练也不行了,我去做饭吧。那时候我们没有食堂,要训练新兵,临时在户外搭了一个棚子,只了口锅就当食堂了,冬天早上六点他得起床,把炉子架着,烧水做饭。馒头是用手一个个的揉出来的,一层层的。菜是他挥舞着大铁掀炒出来的。味道怎么样,早都忘了,反正那时候也没吃过山珍海味之类的东西。
在部队干了三年,他复员回家了,回家后,他还想去南方打工,还惦记着已经嫁人的女朋友,但家里的倔老头死活不同意。
生于七十年代的人,人生轨迹于国家的命运息息机关,在每个节点都会遇到政策和法律的变革,力源算是一个,本来五年的小学,他上学时变成六年,本来五年的中学,他上学时变成了六年,十九岁高中毕业,打了三年工,又当了三年兵,一无所有的回到家时,他二十五了,家中的倔老头把他从南方拉回来参军就是为了复员会有一个固定工作,但他回来时当年所谓的铁饭碗制度改革了,退伍士兵国家不再安置工作,他等于白在部队做了三年饭,是真正的义务兵,这让他很失落。这也让家里的倔老头很失望。在家又混了三个月的饭,倔老头越看这个儿子越生气,又怕没事可干的力源学坏,和院子里的混混交往。天天看着他,连电话都不让接,在我记忆中,我有过一次打电话到他家,老头接的电话,我说我是他的队长,老头直接给我说:他都复员了,你还给他打什么电话,说完就挂了,搞的我很伤自尊。
力源离家出走了,等在外面晃了几天被他哥找回家的时,从不求人的老父亲托关系让他进入当年的五一商场当经警,全称经济民警,带枪的那种,可力源当了三年消防兵,见的最多的是水枪,别说没摸过枪,根本没见过枪,由于在当兵的简介中他把当过班长的经历前面漏了两个字“炊事”,又是党员,所以经警唯一的一只枪归他管,每天他最发愁的就是把枪藏在哪里最安全。后来领导听说他根本没见过枪,是消防兵,又让他干消防专干,但让他干消防他也干不下来,他在部队做了三年饭,火场都没上过,哪里懂得大楼里庞大的消防系统。那时候他知道知识的重要了,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他不甘心,于是又重新拿起书本参加成人高考,在新疆财经大学学习会计电算化。
那一年,国有商企开始不好做了,由于大环境的变化,才干了一个月的配枪经警二个月消防经警的力源下岗了。家里的老头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把他赶出了家门,自己混去,别在家混饭吃了。
力源的哥哥,以前在建工印刷厂当业务员,眼看企业面临改制或者倒闭,在力源复员前一年,放弃了铁饭碗,毅然下海开起了印刷厂,一大批原单位的客户成了他的客户,并在一年时间内速度积累了原始资本,在力源下岗后,把他拉到自己的厂当工人。
力源说:那时候学习心切,边学边干,很努力很充实。没有钱也没有女朋友,生活很简单,下班了就在办公室里住,办公室有电脑,白天设计师要工作,没他练习的机会,晚上自己拿着书边学边练,慢慢的就把各种平面设计软件掌握了。
力源第一个老婆我见过,不怎么样,让人觉得怪怪的一个女孩,很没礼貌的那种,当时在他哥的厂子做平面设计,为了企业的发展,他哥建议他把那个搞设计的女孩子搞定算了,反正他一个退伍老兵外加下岗工人,想找了条件好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是根本没有。这样可以把人材保留下来。
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几年,离了。
其实力源是长的很帅那类小伙子,内敛含蓄,不张扬,善良,富有爱心,想法简单,十九年前的他和现在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不光是性格,还包括外貌,现在看他还象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在哥哥的厂子干了三年,他出师了,出师前哥哥和他深谈了一次,第一,父母那边不用他操心,这是做为长子的责任,与他无关。第二,给他一笔钱,并把工厂几台小机器当大厂的股份,让独立办厂。第三,第四……
但力源对那几个小时的深谈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至今未忘,用他自己的话是哥哥的经典语录:给你再多的鱼不如教会你自己去钓鱼,然后你就会有数不尽的鱼吃了。
哥哥没告诉力源“钓鱼”也是技术活。
那时候力源没钱,哥哥给的五万元的启动资金,根本不够,哥哥淘汰的那几台小机器,也是故障频频,他说他最早知道“入股”“融资”就是那个时候,他和他的表哥合股了,并用他俩每人名字中的一个字为新的企业命名。
“虹源印刷”诞生了。
刚起步的“虹源”只能揽一些票据,还要垫资,免强维系几个工人的工资,让他说人刚起步,心太急,就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
每天他的切刀师傅的工作是将桌面一样大的印刷过的半成品纸张用巨大的切纸机切成一条条的票据,一天晚上工厂的切刀师傅家了出了点事儿,心里苦闷。他陪着喝了大半夜的酒,给了师傅五千元钱,让师傅回老家看看,票定的是三天后的。
第二天早晨上工,切刀师傅心不在焉的时候,就把两只手的食指齐齐的切断了,工厂全赔了,几个月的利润都赔了进去,那时候小企业还没有强制工伤险。
垫资的钱要不回来,工厂一下化了好几万的医疗费和赔偿,加上那个并没有感情的老婆天天唠唠叨叨力源的父母如何如何不好,工厂又要发工资,让他的心情一下跌入底谷。他说他坐在空当当的厂房,想死的心都有了。
很久没回家的力源回家了,妈妈给他做好饭,看着他举着筷子发呆,老父亲一直黑着脸不理他,要睡觉的时候,力源要走,父亲第一次让他等一会,从家里老旧的,上着锁,力源从小就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神秘东西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红本子交给他,那是张工行银行的折子,老父亲退而不休挣来的养老钱,里面藏着父母一辈子的积蓄。
力源说:回到黑洞洞的厂子,他大哭了一场。
哥哥把他的一部分业务交给力源来做。那时候,我在机关工作,有一批记录表要印,也交给他来做。
力源是个很诚信的人,慢慢的生意好了起来,固定的客户越来越多。
力源说,基本上是他们找别人揽活,但有一天有一个大企业主动来找他们干活,这可真是一个大企业,乌鲁木齐都有用他们企业名称命名的桥梁,那个军人出身的大老板把企业做大后,已开始关注篮球,不再关注管理。力源说他当时真是高兴坏了,如果真能和这个企业挂上,以后工资不愁,发展更不愁了。等他们按期交货后才发现上当了,那个大企业名下的公司,是按着邮局黄页主动找印刷厂做活,每个厂都做几万到十几万,都只打个定金,余款欠着不给。他说他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也出于私心,不想让合作的其它厂知道他接的这个大单子,所以没先问问其它企业和哥哥能不能接这活。后来他才知道,打过交道的印刷厂没人愿给那个大佬企业干活,要干必需打全款,他不幸中弹了。
后来他说,老实人就该干老实事,一有私心就会出问题。
力源说:没有业务的时候晚上做梦都在找单子,好不容易签了合同,遇到良性客户了还好。就怕遇到如这类的大企业,干活时人家找上门,一交货,付钱时,你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垫了大把的资金最后拿不到货款。
这种事其实很多,有些时候很无耐,有一次,一个事业单位的单子,交货后,才知道事业单位结账流程复杂,科室之间的关系微妙,几十万垫进去了,厂里已经没有流动资金了,要用的纸张都没钱买了,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结账,但是还是杳无音讯,半年过去了资金还没回笼,7月底,人家单位的人事调整,后人不理前帐,更没人管这事了,他急的一夜夜的睡不着,嘴上起的大泡。那时才知道我们的很多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那才叫“扯蛋”。
他对我说这件事时,描述他如何的执着和坚忍,我了解他是个脸皮很薄的人,硬是厚着脸皮一遍遍去各个科室一遍遍重复说这事,到后来,人家听说印刷厂又来收帐了,直接把办公室锁上,说人不在,最后还是我一个同学在那个单位,给他找了关系,才结了,钱拿到手,已经是12月底了,估计再结不回来就没戏了,这回再下岗就不是他一个人了,而是十几号跟着他干的工人。
我对他说:你的执着和坚持其实没起任何作用,起作用的是“关系”,让他一定做一件事交一个朋友,搭起一个人脉网络,这样办事就容易多了,他沉默。
力源说他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用工荒,厂子里的人本身也就十几号,都是跟着他十几年的老工人了,处得都有感情了,有的想退休想换行的吧,看到厂子又实在招不到后续人手,打了的辞职报告自己又默默地撕了,几乎每年他都会问我有没有复员战士到他那里去工作,这么多年我也只给他找到两个,一个干了半天跑了,一个已跟他十几年了,新人们不愿意干印刷这行业,这年代人都浮躁,总想找一个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的工作,谈何容易,毕竟工作是需要人来干的,资历是需要积累的,现在的厂子是有竞争力的,但是最终倒下的原因很可能是他们现在这茬人都干不动了,没有了后续队伍。
其实随电子化的更新和创新,对纸张印刷是有冲击和影响的,比如以前有很多彩色的标示牌啊,宣传单之类的,现在都用电子版的代替,印刷品就会少,只是一些票据还不得不用纸板的。
力源的新媳妇,我见过,白白净净的一个姑娘,很漂亮,小白领,用网络用语评判叫“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她说她对我第一感觉非常差,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会她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更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次,我让一个赖赖的维吾尔男人找力源,力源请人家吃了饭,还给了五百块钱,说是队长让这样做的,她就觉得力源怎么会认识我这么不靠谱的朋友。
我告诉她:那是力源曾经的一个战友,家在南疆,在呼图壁打了一年工,年底老板没给钱,回不了家,到了乌鲁木齐除了我的电话号码,一无所有,用公用电话打给我,当时,我在外地出差,问他有没有银行卡,那个维吾尔兄弟还没听说过银行卡是什么东西,我说那你去找力源吧,我安排好,我告诉力源的媳妇,那个维吾尔兄弟就是在力源那里打了半天工的战友。只能搬石头,打土块,砌砖头,干不了力源的技术活。我还告诉她,这钱,这个维吾尔兄弟早晚会还的,我说就是不还,你们结婚时,我给的礼金也不至这个数吧。搞的力源的媳妇很不好意思,一再解释,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怕力源沾染吸毒的人。
其实力源只比我小一岁,他和我的经历不同,我经历的他不会再去经历,而他经历的,我今后有可能会经历,这么多年,只要家里有事,我又出差在外的时候,只要一个电话,力源就会及时帮我解决。力源有小孩,第一时间告诉我,过去很久了,我都没时间去看看,倒是妻子催了我好多次,说我,怎么这样,力源生有小孩这么久了,我都不去看看。而我倒觉得,中国式礼仪在我和力源之间早不存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什么困难,马上我们双方都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问过力源,有没有拉不上业务的时候,他说经常有。有时候工厂几个月都没活干。我问他有没有欠工人工资的时候,他说:从来没有,所以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这些如同兄弟姐妹般的员工没有放弃他,甚至大家凑钱买原料。
力源的媳妇告诉我,那年旅行结婚,出去玩。一路上他还惦记着厂里的事情,老是接打电话,一边怕媳妇不高兴,一边又担心厂里,自从有了这个厂他从没离开过一天,没出过一次远门,他心里多少都有些放心不下,虽然出门前都做了交待,回来的时候他发现以前合作的一个南疆的客户不跟他们合作了,说实话那个客户就是冲着他做事实在才给他活的,在他离开的几天时间,人家发现活不能按时出,又没有好的跟进与回复自然就不合作了,为了这事,他又着急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一直跟进,没有跟人家解释清楚,着急这个好不容易建立的长期合作的客户就这样流失了,他在网上,在电话里跟人家做了沟通,那个耐心程度不亚于喂孩子的奶妈,那个大客户的流失对于当时厂里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只有他心里清楚,厂里十几号人等着发工资,机器要正常的开起来,没有业务一切都是零,那些日子,他的头发一把把的掉,每天都很晚回来,担心怀孕的老婆没人照顾就把她“寄存”在丈母娘家,晚上回来疲惫的头都抬不起来,背疼的一回家就坐在按摩椅上不下来,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想着事情该怎么解决,下单生意该怎么拿到手。有一次晚上回来已经是深夜了,进了卫生间半天没动静,去看时他坐在马桶上睡着了,窝着脑袋手里还拿着手机编着给客户发的短信内容,那情景真让人心疼,不知道该叫醒他还是让他再睡一会好。
其实力源的生意做的并不大,他是小富即安的人,面对电子刊物的冲击,他坚守着纸制印刷品的魅力,他说只要新华书店还在,他就不会倒闭。
国家第一轮打击房地产的时间,力源忧心重重的找过我喝酒,我说你是不是兔死狐悲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也是水泥,建材,他说:队长,你不知道呀,房地产不景气,印房地产广告的就少呀,我说:原来,街上发小传单,小广告的手中材料都是你印的呀,他说很大一部分是他印的。
力源在父亲去世前很少跟我谈到这个他曾经记恨过的倔老头,老头去世后,力源多次给我说过他的父亲。
他父亲出生于上海的大家族,书香门第,父亲是五十年代复旦大学毕业生,家里还有一个姑姑是五十年代清华大学毕业的,还有一个大伯在香港,子女都在国外。现在要培养一个清华,复旦的大学生,父母得付出多少精力,可见力源爷爷那辈是非常了得的。
那个年代,毕业后先去东北,又是什么原因来到新疆工作,他不知道,可能会和他的家族属于“地、富、反、坏、右”有关,父亲去世后,才听老太太说老头以前单位名称叫第二机械工业部,就是后来的核工业部,与前苏联的专家合作过,新疆发现铀矿后从东北转战到新疆阿勒泰地区,文革期间,倍受打击,复旦、清华中国一流的大学,每年新疆能考上的都屈指可数,而文革期间的新疆,最需要学历的岗位,可能就是会计了吧。所以后来一直在单位当会计,复旦有没有会计专业,我还真不知道,反正当年也算人尽其材了吧。老头一生很节俭,出门自己带些馒头和水,不舍得在外吃饭。超市里便宜五毛钱的面粉,也会排一早的队,自己扛回家,家里三个孩子有几辆车,老头从不麻烦他们,都是自己挤公交。
我最后一次见力源的父亲,是他哥哥开车带着父母来吐鲁番转了一圈,老头答应带老太太去桂林转转,但一直没有兑现,这成了力原兄弟和老太太的终身遗憾。
力源曾自豪的说,他们家族基因很好,他的小侄子四岁就可以读报纸,我说:这问题我也发现了,你们家的优秀基因是隔代遗传,你这一代没沾什么光。
我没有告诉力源,其实他身上更多的遗传了父亲的正直,本分,待人诚恳,工作严谨,做人不卑不亢,遇到困难,决不低头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