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七分道三分儒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充斥着隐忍、错位、爱怨憎与求不得。生而为人,天然背负着欲望与欠缺,少有人有圆满的机缘,并因此遭受重担与痛苦。然而有一个人例外。仔细说来,他除了少了一根手指,一切都是顺心如意且举重若轻的,令人羡慕不已。
没错,就是九指神丐洪七公。身为乞丐头子,他常常会给人一无所有的错觉。实际上洪七公什么都有。作为华山论剑五绝之一,他“北丐”的名头远扬四海。执掌赫赫有名、根基深厚的天下第一大帮,权势在握。他朋友遍天下,随和、正派的性子使他少与人结怨,遇到恩将仇报之辈如欧阳锋,他也没有多少愤怨。他还无意间收了两个好徒弟,郭靖和黄蓉,一个成为侠之大者,一个缓解了丐帮内部“净衣派”与“污衣派”长期的矛盾和对立。他甚至没有道德瑕疵,坦荡无愧的立于天地之间。实力、名望、权力、心胸、继承人、道德完美,在他人眼里纷杂难得,在洪七公那里,却是招之即来。
但他并不沉迷于所拥有的东西。功业亦负担,提起容易放下难。洪七公对拥有的一切的态度是:随性而为。他常年云游,行踪无定,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里做甩手掌柜,帮中要事多交于下属处理,实行无为而治策略,以至放任“净衣派”与“污衣派”之争越来越严重,也未曾因帮派分裂而感到焦虑。两个徒弟,高兴时随便教教,几道小菜就足以引诱他交出名震天下的“降龙十八掌”,还破天荒的把丐帮的权杖交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上。
洪七公唯一的嗜好就是吃。这乞丐一出场就是一副馋涎欲滴的可爱相:“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猴急得模样,吃起来风卷残云。为了一饱口福,他那点看家本领被俏黄蓉一招一式的哄了出来。据说年轻时因吃误事,跺下一根手指以自警,但也没有改掉好吃的毛病,后来变本加厉,居然跑到皇宫去偷吃御厨。黄蓉的七俏玲珑心煮出的美食,精细、讲究,连名字都文雅含韵,这叫化子竟也懂得其中妙处,比起“牛嚼牡丹”的郭靖来,他显然还有极好的审美情趣和品味。
活着,便有在世的负担。五绝之中,王重阳为儒家的“热衷肠”所累,东邪对礼教虚伪怀有愤怒,西毒为功利野心驱使,南帝曾为情感冤孽耿耿于怀。唯独洪七公如此逍遥、洒脱、快乐的在世间游来游去。在他那里,万事无所挂心、人间何来苦痛。他的人生态度,天然便是道家作派。
刘晓枫在《拯救与逍遥》中提出,道家用一种沉醉的感觉秩序来减轻人在这个无从逃避的恶的世界中的在世负担,这种感觉秩序便是审美。它一方面追求自然的无待于外的自逸其乐,绝对的无忧无虑,视人的本然生命(恬然鼓腹,从欲为欢)为最高的价值,另一方面把生命感觉的“热衷肠”和思虑降到无知无识无忧无情的原始生命状态。
洪七公有他自逸其乐的一面,东飘西游,其乐无穷,到处寻访美食,而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同时,他也有忘情的一面。没有谁能够使他停下脚步,他未曾与任何一人建立起亲密关系,长年独自一人,甚至从未娶妻,对世间林林总总的功名情义保持着若即若离。
绝对的道家清冷无比,如石头般淡漠无情。洪七公不然,他还有一定的“热血”与“温暖”的性情。中国人多是儒道互补的人格,洪七公身上也有诸多儒家的作风与影响。比如,五绝之名在他心中不是完全的“空”,他也会有争夺天下第一的进取心;丐帮帮主之位,想来也不是天上掉馅饼所得;见到不平之事,也常扶危济困,铲恶除奸,为除掉滥杀无辜的藏边五丑,他千里迢迢一路从岭南追到了华山之巅;他待人宽厚,对郭靖黄蓉的疼爱亦有天伦温情。
洪七公把自己的绝学降龙十八掌与逍遥游分别传给了郭靖与黄蓉,这两门武功分别对应着他的儒道人格,只是降龙十八掌的声名和力度更甚。不同的是,在他的性格构成中,道家成分远重于儒家。
儒道信念在个人心中所占的份量消长,往往也影响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中国历来许多儒家信念受到挑战退而把道家当作疗伤手段的,往往一边吟颂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边“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人貌似潇洒的云中鹤,却是绕着宰相衙门飞来飞去,也就是假风流名士,真趋炎附势!)。即便不再寻求宰相衙,也总是熄不了心中的那团仅存的火星。七分儒三分道的王重阳,尽管自认为“大彻大悟”,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但言谈举止间,总还有难言的隐忍、不甘和无可奈何,他明明有热情,却装作心如死灰。
相比之下,老叫化子洪七公对万事皆无深情,但快乐的明亮、痛快。他的七分道家作派,实属性情使然,犹如郭靖的儒家信念,看不到教化的力量,甚至是不自知的,因而几乎没有刻意修炼和追求的痕迹。不自知便不会有怀疑,不会重新产生苦恼与欲望,所以,洪七公的无忧无虑是绝对的,贯穿于《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从无半分灰暗,即使在困境与矛盾中。而那三分儒家人格,便如点睛之笔,是漫天风雪中的一枝红梅,调和了洪七公本质上的清淡无味。
七分道三分儒,是个非常适宜的人格构成,共同塑造了一个正直、有趣、亲切的洪七公,一个洒脱、欢乐、酣畅淋漓的洪七公。你很容易忘记他,但想起来便会觉得可爱、亲近。你不必试图走近他,他会在距离拉得太近之前,毫无留恋的挥挥手,悠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