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这一年,我正走在“自甘退步”的路上
我正走在“自甘退步”的路上
——2018年度生活叙事
对教育人,说到“年度”,很容易想到“学年”,从秋季开始,到春季结束。总觉得,这规定太古怪、太奇葩,不愿意接受。所以,我的生命年轮,总是从元旦开始。
但是,回望2018年,我想再提前一天。
2017年12月31日,我在自己的公众号“刀说话”里,推送了自己的新作:《2018,请允许我自甘退步》。从“自甘”所意味着的“责任自担、功过自承”说起,对所谓的“进步”作了反思和批判后,我借陈丹青先生的《退步集》,表达出自己作为一个教育人选择“退步”的原因——我想探讨的其实是,在“社会和时代没有退步的可能,甚至没有暂缓的意思”时,“置身其间的个体,该当如何?”
在文中,我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面对喧嚣扰攘,尽可能安静沉默,不主动卷入,不寻求被裹挟,如屈原所谓“水清濯缨,水浊濯脚”,或如尼采所说,“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或许可以一试——就像高速路上驾车,尽量与前车保持安全距离,尽量按自己的速度前行,尽量给自己留下转圜的空间,回旋的余地,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
最后,我从张文质先生的“三退主义”(即:退到家庭,退到个人,退到生活),仿拟出我的“三退”:退到常识,退到常务,退到常态——我期望自己,从新的一年开始,能更清醒果决地坚守常识,更多地倾心倾力于本职和本分,既不让自己的生活过分“失态”,也不让自己的工作过分“变态”。
虽只是希望,却也是宣言。既有对“旧我”的归结,也有对“新我”的期许。当然,字里行间,也隐含着不满和不甘——说不上抗争或逃离,也不意味着沮丧和绝望,而只是内心的“认定”,自我的“授权”。如我在文中所说:“我期望自己能更专业一些,更有勇气和毅力,去照顾日常的工作,去安顿正常的生活,作真实的自己,而不是附庸或侍从。”
但显然,这并非易事。在热衷速度和效率,迷恋奋斗和成功的时代,退步,其实比进步更难。2018年11月22日,我在朋友圈感叹:“退到常识,退到常务,退到常态,怎么就这样难呢?”一个熟悉的朋友回复说:“主要是哥不会拒绝!”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不会拒绝,有时,是抹不开面子,有时,是狠不下心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时候,肯定有,谁叫自己是“江湖一刀”呢?没有凶恶的表相,也没有冷硬的心脏,总不免会有心软、嘴软、手软的时候。更何况,我早知道,任我行在电影里说的:“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任我行”都不行的事,谁还能行?
好在,古人曾经曰过“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不能全然而退,总可以有所超然,就像我曾说的,即使不能完全摆脱,但至少可以适度超脱。
当我作出这样的决定,从元旦到春节,冷冽的天气,闲散的心境,既与古人所谓的“冬藏”相应,也与我身心的节奏相契。因此,那段时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是波澜不兴的。
这一年的春天,仿佛也像刀郎唱的:“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以往,每年春天,都得考虑和筹划“知行社”的年度庆典。从2007年3月开始,这个由我发起和组建的教师民间团队,便一直与我如胶似漆,如影相随,并跟我东奔西走,南下北上。十年来,除各种交流和研讨外,我们每年要举办一次年度庆典,每年要评选一位年度人物,每年要出一本年度作品选;我每年要写一篇作品选序言,每年要给年度人物写三五千字的点评文章……
十年,在时间长河里,不过是一朵渺小的浪花,转瞬而起,转瞬而逝;但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它都是一段不短的路程,而在我们有限的职业生涯里,更是占到四分之一强的地位。
十年间,二百多人的团队,不敢说每个人都有多大进步,但他们中的确有不少人,因为这个团队得到了成长与发展,他们中的确有不少人,因为我而对教育有了更深切的理解,更贴切的姿势,更适切的行动——这既是我当初的期望,也是现在对他们的肯定。
不过,这一切,在去年春天,“知行社”十周年庆典后,就基本结束了。
事实上,九周年庆典后,我就在考虑着总结和告别,并通过种种努力,兑现自己最初的承诺:为大家公开出版一本作品选。随着资金筹集到位、稿件汇编成册,我开始写最后的序言——3000来字的短文,却写得前所未有地艰难。从开笔到终篇,拖了两个月,仍未收尾。毕竟是“最后的”,毕竟,是要跟自己组建的团队“告别”。怀念,依恋,纠结,诸如此类的情绪包围着我,揪扯着我。这使得那些文字,一如既往地唠叨,一如既往地琐碎。
庆典结束时,我并没有说“解散”,而是说“转型”。我说,“知行社”将整体融入“教育行走”——其实,2015年,首届“教育行走”在绵阳揭幕时,知行社的不少成员,就跟我一起跑前跑后,自然地开始了“行走”。随后两届,也不断有人参加。
尽管如此,3月30日前后,还是有曾经的成员,在朋友圈里感怀曾经的快乐和美好。这也让我多少有些怅然和惘然。但很快,我就释然和坦然了,毕竟,他们因此有了更大的平台,更多的机会。
或许,这算是一种“以退为进”吧,我想。
2018年,“教育行走”到了第四届,地点,在浙江宁波光华学校。时间,虽是我们“私自法定”的7月21日,但筹备工作,从4月份就开始启动了。
由我和张文质先生发起的这项活动,定位于“公益”,着意于“行走”,以夏令营方式展开。每年,我们会在全国召募两三百名一线教师,在某一个省找一所学校,为他们免费提供吃住,并邀请国内外专家、名师义务讲座、授课,通过四、五天高密度、高强度的研讨、互动和交流,期望能够让参与教师有所触动、有所影响、有所改变和提升。
第一次听到这个活动的人,总会疑心,我们应该有一个庞大的团队,才能保证正常运转。但事实上,前期的总体策划,包括营员征召、活动构架、专家邀请、项目设计等,只我和文质两人。方案基本确定,跟承办学校衔接、磋商后,才由他们具体实施。
这的确是一个浩大工程。人选、吃住、交通、安全……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操心,点点滴滴的细节都要考虑。但我乐此不疲,愿意为之付出时间和心血——我喜欢整个活动在脑子里一点点成型的感觉,我期望每一届活动,都有不同的元素,不同的样貌。
2018年,“教育行走”最意外的收获,是得到了一笔巨额赞助:湖南的余年初先生,在参加活动期间,慷慨捐赠50万元,供我们举办“行者杯”全国中小学教师随笔大赛。现在,首届大赛征稿已经开启,明年7月,第五届“教育行走”活动期间,将公布评奖结果,举行颁奖典礼。不仅不收参赛费,还有不菲的奖金,这样的比赛,无疑是对缴费参赛活动的“打脸”,就像,管吃管住、免费学习的“教育行走”,会重重“打脸”那些专为敛财的培训一样。
更美妙的是,年初先生的慷慨之举,引发了更多“富朋友”的关注和参与:第四届承办学校的校长王树举先生,正以私人的名义,跟我们商议合作的项目;深圳的叶劲松先生表示,将对以后参加“教育行走”的边远地区的乡村教师,提供交通费用的赞助。
而按照惯例,第五届活动承办学校已在宁波接过了营旗,第六届活动的承办方,也已经事实上敲定——按我和文质的约定,我们将用10年乃至更多的时间,引领和陪伴这些老师,走更多学校,看更多山水,交更多朋友,了解更纷繁多样的教育场景和图景。
教育需要静守,但教师需要行走。我一直相信,通过这样的方式,能够让所有参与的老师,对教育有更深切的体会,更深刻的理解。正如2015年,做首届活动策划方案时,我为“教育行走”量身定制的“专属宣传语”:
行走拓宽世界,读写重建心灵。
也许上天听到了我“退到常务”的宣告,9月开学后,除原本的高中语文教研外,我被安排接手全区的初中语文教研。我向来的原则是,哪怕当“临时工”,也要不做则已,做就做好。所以,尽管领导说是暂时“代”,也还是想“代”得有意思些。
最先,跟中心组成员规划了三项活动——第一项,其实相当于“被插入”:规划基本确定后,省、市突然有安排,要搞“不同课型”的教学比赛,便跟大家商议,干脆一将两就,纳入规划中的“课堂教学研讨”。老师自荐、学校推荐,从三堂展示课中选一堂,推荐到市上参赛。本就是顺其自然,也没有什么导课、磨课,居然还是拿了全市一等奖。
第二项,是青年教师板书设计大赛。原本考虑,入职5年内教师参与,但一问情况,大多学校居然没有合格人选,只好“提高”到35岁以下,但也只有城内几所学校参加。这才知道,最近几年没进人,教师队伍的青黄不接和人才断档,已经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正如我去年所作的基本判断:只减不增,正给教育带来灾难性后果。
十来个人,说“大赛”怕被人笑话,只好算是“小赛”,更准确说,是“切磋”。
事先,我选了三篇文章,记叙、议论、说明各一。按我的设想:现场抽签,决定设计的文本类型,选手自然被划为三组;先统一15分钟时间,各自进行书面设计;再每个人6分钟,板书展示,说明设计意图;评委打分,现场公布结果。
这是“很考手艺”的事。陌生的文本材料,没有任何参考指导,全靠教师独自面对。既考阅读能力,也考设计能力,算得上歹毒——因为我知道,现在不少老师的“板书”,根本说不上“设计”,而只是对教参或教辅上的成品的“搬运”。
记得,活动总结时,我曾谈到一个观点:板书设计显然是对教师备课能力的考验,而教师备课,尤其是初备课时,应当“赤身裸体面对文本”——因为,学生面对课文时,除了必要的提示和注释外,差不多都是“赤身裸体”的。按我的想法,通过这样的方式,或许会让老师们体察到,对学生而言,学习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所以,我更看重这一比赛的方式和过程,而非结果。
第三项,是专题研讨,关于“叙事散文阅读教学”的。我预设的是“同课异构”。但看活动时间和教学进度,教材里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篇目,所以干脆抛开教材,找课外的文本材料。
最终确定的,是我自己的一篇散文《总与一缕炊烟有关》——2005年江西中考,2018年乐山中考,加上本市的诊断考试,先后三次被作为现代文阅读材料,想来,应该有点解剖的意义和价值。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企图:
第一,我想看到不同的老师,如何引领不同的学生,对相同的文本进行解读,或者说,我想看看,同样的文本,究竟有多少种被解读的可能;
第二,我想在课堂教学结束时,以作者的身份与学生简单互动。毕竟,他们平常所学文章,所谓作者,只是两三个字和简单的介绍,而这次,不仅能看到“活的”作者,还能有所交流,多少会让他们觉得有趣。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学生来自三个平行班;执教者,则来自三所学校,三位老师,教龄分别为5年、11年、20余年——正是我所期望的“老中青”组合。
印发文本材料时,我特意隐去了作者。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手里拿到的,都只有“一篇光秃秃的文章”:没有作者,没有注释,没有阅读提示,典型的“三无产品”。让人欣慰的是,三位老师带着三个班的孩子,在三个40分钟的时间单元里,对这篇文章,作出了非常有意思的探究和剖析。有很多细节,甚至远远超出了我这个作者的预想。
比起平常,这三堂课真是亮点突出,创意多多。比如,向文钛老师让学生从猜作者开始,引导学生关注语言,付文志老师搜罗了大量与文章相关的图片,让学生体会当时农村的贫困,姚清老师以“读讲谈品”结构全课,最后撷取文中语句,组合成诗……
无疑,这与文章本身的“光秃秃”有关:没有约束和要求,就有创造的空间和可能。约束和要求越少,留给师生的空间和可能也就越大。
同时,这也与课堂教学的“无功利”有关:不为评选,就为展示,不为考试,就为探析,自然更能随心,更能出彩。而我们平常的课堂,总有太多的限制和束缚,总有强烈的目标意识和功利色彩,无论怎样的文本,都可能弄得干瘪无味,无论怎样的学生,都可能感觉沉闷无趣。以致于,原本最应该让学生喜欢的语文,最终,成了学生最“无感”的学科。
应该说,这样的课堂教学研讨形式,不仅让参加活动的区内外近200名老师觉得新鲜有趣,也让前来听课的绵阳师范学院的钟贤权教授颇有感触。在专门记录此事的文章(《语文,总得有些情趣和意趣,才会让人觉得有趣》)末尾,我也特意谈到了自己的感受和思考:
我一向觉得,语文,不应该沉闷无趣,而应有丰富的情趣和意趣,才会好玩。语文人,一定要有些情趣,语文课,一定要有些意趣。这样,才能真正激发学生的兴趣,才能让语文课,真正体现出“语文味儿”。
其实,不只是语文学科需要情趣和意趣,也不只是学校教育需要情趣和意趣,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生命,也都需要情趣和意趣。前些年有句话说,人生苦短,必须性感,按我的理解,所谓“性感”,无非就是情趣和意趣。
有趣的生活,才值得过,才会让人乐此不疲,而无趣的生活,只会让人觉得索然寡味,度日如年。
写到这里,2018年的时光,就将结束。尽管,这一年值得记下的,还有很多很多,比如我的阅读,我的思考,我的行走,我的日常……但是,在有限的篇幅里,能够被记录的,只能是大概的框架,相对重要的事件,而不可能是全部的细节。
我们的生活,其实也是如此。虽然“可过”的生活有很多种样态,很多种可能,但我们每个人,真正能过的,只能是自己期望过的,愿意过的,能够过的。而且,就像,总有些愿意,最终只能是“意愿”,也总有些期望,可能会变成失望,甚至无望和绝望。
这样的时候,总不免取与舍、进与退的纠结,但无论怎样的选择,其实都是为着让我们自己的生活,能够更有情趣、意趣,和乐趣。
201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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