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有一种痛,我们都将经历》

楼下巷道的转角处,经常坐着一位极其苍老的妇人。她安静地坐在那个角上,从我早上出门到临近中午回家,再从下午出门到晚上回家,除了阴雨打雷刮风天,她会一直一直的坐在那个角上。

她坐在一小方板凳上,准确地说,是绻缩在板凳上,双膝上双掌向下平摊着两只比鸡爪还要嶙峋的手,腰以上身躯基本上是爬在双腿上,只有脖胫把头部微微撑起。她或许耳朵很背,从远处走来,她发现不了有人走近,漠然地佝偻着,只有当从眼前走过,她会用一双浑浊无神的双眼一直瞅着你。她迷茫空洞地瞅着每一个从她身旁走过的人,从人影经过她眼前开始瞅,一直瞅到那人消失在楼道口。

那天进到巷口,她枯坐在水泥墙的拐角,瞅见她那个电影镜头一样的剪影,我的心似被电击一样的一阵惊悚的痛极速地穿胸而过,从我徐徐走近,再到转角越过她的身影。

西垂的太阳把一束强烈的余辉从差参的楼角投掷过来,老妪正在这束强光的裹挟中,周身散发着金佛样的光茫,越发显得孤寂到可怕。若不是她微渺的呼吸让眼前光束中的浮尘飘浮飞舞的有些凌乱,单看那佝偻着的腰身、放在膝上久久一动不动的双肘、僵硬的刀刻般深深密密的皱纹的脸,感觉像极了写实派逼真的雕塑。

她破旧的脏污的衣着,是灰是蓝是黑分辩不清,终年都是那一身,象棉衣也象夹衣也象单衣,半厚不厚,堆堆囊囊象电影里解放前战乱时逃难妇女的衣着。她垂在脖胫周围的萧索凌乱的白发僵硬结埂,粘成一缕一缕粗细长短不均的墩布条,她只孤独的坐着,不,是爬着,爬着,久久的,一动不动。

她的腰腿早已不支持她走进广场舞的队列;她的痴脑钝手也不能让她挤进那一圈圈打牌消遣的堆落;她耳背目花,甚至也走不进那一堆叼叼七姑八姨长长短短事事非非的老翁老妪中去。她的人生,与人的沟通业已极少极少了。

我想她从每日洗洗涮涮,扫扫洒洒的战场上退下也已久矣,已久不参与厨事,家事,孩事,她与家人儿女的交流沟通也是极少极少的吧,她拥有的,只有透彻无涯的孤独孤独,无处说无从说的寂寞寂寞。

有许多很美丽的文章诗词,形容人生的暮年:当我们老去,将从容淡定,平静安祥;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笑看天空云卷云舒;三杯两盏闲酒,一二知已闲谈;闲看落叶鸦弄枝,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多么惬意浪漫。

是的,她很淡定平静,但这是我们所形容的那种惬意的晚年吗?不知道,她的晚年,还享到了什么?

美食吗?她干瘪的双腮,凹陷的嘴唇,牙齿应该早已退休脱岗,哪里嚼得动那些劲爆的美食,只有粥糊状的食物勉强维持她能经常将自己挪到那方板凳上。

美景吗?她的腿脚、她的眼神,她或许象梦见前世一样遥远的忆起过,曾经走过哪片山河,曾经清晰地看过一片霞光或波涛。

含怡弄孙、儿孙绕膝的天伦吗?我用脚指头猜,也基本没有绕膝的孙辈儿女,因为她的手、脸也是灰灰黑黑污污,很久很久没有清洁滋润过。

一二知已的把酒话桑麻?她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她甚至连说话的功能已经忘却了吧。

我们都终将老去,老到一无所能,老到一无所有,大幕将落,尘归尘,土归土。不能再为亲人们做出任何贡献,不能照顾他们的胃蕾,不能替孩子们照顾饮食起居,不能为这个家洒扫清洗,不能给儿孙们安慰体恤,甚至不能与亲人们欢言谈笑,只是一个人孤寂地去往一条寂寞的黑洞。

老去,从来没有文字所描绘的那样诗意盎然。老去的痛,钝拙到我们这些还体格强健整日忙碌的人无从体察,无从知晓,而我们都将会身临其境。

愿我们能在亲人的关怀和怜惜中落幕,在尊严和悲悯中去往永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