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了个手机号码‖文/丁恩翼
我换了个手机号码
当初为了用3G,把中国移动的手机号码改成了中国联通,如今用4G了,又想着改回中国移动。嘈杂的移动营业厅,我向咨询窗口走去,排序播报器里不断传来人工合成的女声。
“你好,我想申请一个新的手机号码。”
“自助机器上领个号,坐那里排队等叫号吧。想要哪个手机号码,机器上自己选一个。”窗口里坐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侧脸看起来很清秀的女孩子,穿着一身显老的深蓝色工作服,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叩击着。她语速平缓和顺地吐出这一连串句子,想来已重复了千遍的一个回答。
“哦…我想要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就是…不是人家用过后又注销了的那种号码…”
“你选136开头的吧,136开头的都是新号码。”
“好的好的,谢谢哦。”
我点开136开头的序列,选了末尾带了两个“8”的一个号码,然后坐到柔软的人造革椅子上默默等着,终于轮到我了,出示了身份证,选了个套餐,缴了第一个月的费用,婉拒了某个买二送一的优惠活动,微笑着道了谢。搞定。
推开营业厅的玻璃门,被三月里温和的阳光和微寒的气息笼罩着,马路斜对面的月亮湾商务广场里有一个甜品店,我是那里下午茶的常客,不愿出门的时候,店里会炖好了燕窝,放在保温箱里给我送到家里来。营养师说我脾胃不好,新鲜炖煮的燕窝,一周三次,一次三克,能以内养外,坚持食用,能滋补养颜,将来还不容易头疼感冒。我“选择性相信”了他的话,月月践行,就当是…吃个甜品呗。
我在临窗的白色皮椅上坐定,选了软糯的红豆沙紫米花色燕窝,点单的小姑娘露出熟悉的甜美笑容,送了我一个火龙果布丁,我用小钢勺挖了一口刚送到嘴里,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138开头的手机号码。
“喂?”
“江蓝,你刚才在哪里?我整个中午都打不通你的手机。”
“不好意思,你打错了。”
“什么我打错了…我…”对方好像还在分辩,我摁下通话结束的红色按键。
温热的燕窝刚刚上桌,手机铃声又急匆匆再次响了起来,还是那个138的号码。我拨动了一下静音键,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总算清静了。
我像喝热汤一样大口吞咽,胃里顿然变得温暖,唇齿间混合着布丁的奶香、紫米的谷香、红豆的甜香,我捧着盛燕窝的小盏碟暖手,闻到手腕内侧氤氲着的罗勒和茉莉的香气,那才是我真正熟悉的香…
这款小众香水是英国一个家纺品牌的延伸产品,从一九九七年开始生产,二十多年了依然没有停产,就像我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停止使用它一样。它的调香很特别,茉莉像洁白静默的少女,而罗勒叶是刺鼻的,两者调和在一起,仿佛纯粹无暇中暗藏着一缕惊艳,我第一次闻到它时才十九岁,那时心里便爱极了,那香气好像和我互为镜像一般,以嗅觉的方式与我共生共存。它还有一个特点,便是浓且持久,哪怕是风中站立七八个小时,它的气味依旧不减半分。所以闺蜜们常调笑我说——十里开外就知道你来啦…你究竟洒了多少?半瓶?
想起往事总是心存笑意,我顺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天哪…
138的手机号码显示了28个未接来电,还有未读的四条短消息…
我好奇地点开了第一条短消息——
“江蓝,你不接我电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和那个林运辉在一起?!收到后回我电话!!”
第二条短消息——
“明天晚上我父母已经订了轩云阁的包间,他们一直想见你,你前天也是答应了的,现在又闹什么脾气?!你到底是不是和那个林运辉在一起?!江蓝,你不会不知道吧,有多少女人想做我苏世杰的妻子?你是蠢吗??”
第三条短消息——
“江蓝,对不起…我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是我不对。你回我个电话好吗?或者回复我短消息也行。我脾气不好还不是因为在意你么?你明白我的心意的,对吗?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好吗?”
第四条短消息…是个139开头的手机号码——
“蓝蓝,我舅舅的邻居在厦门办了一个贸易公司,据说生意做得还不错,舅舅帮我在那里找了份工作,是财务经理的助理,待遇应该还可以的。我到了那里,准备自己租个小房间,或者跟别人合租也行。舅舅说,他那个邻居人挺仗义的,只要我工作勤奋点,踏实点,将来还会给我升职。我明天一早的高铁就走了,想和你见个面,道个别,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如果不方便也没事,等我下次回来了,给你带厦门的好吃的。”
江蓝…江蓝…
窗外的阳光照射在我手中温热的白瓷小盏碟上,发出透亮的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想必这个江蓝,除了貌美如花外,定是别有一番风致吧。长发飘飞,款步翩然,像只傲娇的小狸,又如盛放的白莲…
蓝蓝呢?是同一个女子吧?声似银铃,巧笑倩兮,又脉脉含羞,樱桃一样红润的脸…
那个139的号码,我赌一定是那个叫林运辉的…哈…
我心里燃起了异样的窃喜,像闺阁少女撞见了姐姐和情郎间莞尔的那种既隔岸观火又幸灾乐祸的窃喜。
我按下了138号码短消息的回复键——
“我在月亮湾广场二楼“燕媛”里喝下午茶,你过来接我吧。”
然后我按下了139号码短消息的回复键——
“我在月亮湾广场二楼,有一个叫燕媛的甜品店里。我等着你。”
我随即清空了所有未接来电和往复的短消息,并确保手机仍处于静音状态。
十分钟过去了。
我用小钢勺搅动着只吃了一口的布丁罐子,红色的火龙果汁溅在我手指上,黏糊糊的。
十五分钟过去了。
店门口快步进来一男子,很干净的板寸头,白色衬衣,烟灰色的薄呢料西裤,黑色的系带皮鞋,同色的手包上凹凸有致的精雅花纹。他急切地环顾着,目光中有一种隐隐的、掠夺的狠,之后选了正中央的的位子坐了下来。
“拿铁,谢谢。”他的手指拨弄着手机,几乎看都没看点单的服务生一眼。
紧接着我的手机屏幕便再度热闹起来——
“我到了,你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你??”
一个未接来电。
第二个。
第三个。
“江蓝,你已经到燕媛了,你在洗手间吗??”
第四个未接来电。
第五个。
二十分钟过去了。
店门口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形,皮肤黝黑,眼睛里含着热烈的暖意,又稍稍带着无处可藏的怯意。他站立在门口张望,迟迟没有进来,过了好一会儿,选了墙边拐角处的空座,服务生递给他菜单。
“请给我一杯橙汁,谢谢。”他翻看了半晌后终于说道,声调里充满了颤巍巍的疲累与欣喜。
“蓝蓝,我到了,没瞧见你…你是到楼上的品牌专柜购物去了吗…?”
“你要是在试衣服的话…就慢慢选,不着急,我在这里一边喝果汁一边等你…”
最后小半盏燕窝,已经微凉了,滑过舌尖,带着它原味的腥。未接来电依然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屏幕上跳跃出来,我把手机轻轻放回提包里,打开粉盒,透过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或许是先前燕窝的热气涌上来,花了妆面,厚厚的粉底,竟有些糊了,我赶紧用粉扑蘸了粉修补着那些点点块块的斑驳,直到镜子里最终又呈现出一张干净白皙的脸孔。这是我给自己选的…这款粉饼里最白的一个色号,买下它的时候,导购小姐委婉地提醒我说,使用后脸部的肤色和颈部手部的色差…稍微有点大了…我装聋作哑,掏出黑金卡:“就要这个色号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粉饼里的镜子,镜子很小,照不到脖子也照不到手,只有我的脸颊,任岁月的沟壑像恶龙的爪牙在眼尾张狂,但至少在这一刻,逆光之下,我白得像个瓷娃娃,白得…肃杀。
我叫了买单,挽着提包,从林运辉身边走过,又从苏世杰身边走过,他们各自紧盯着手机,似乎对周遭的来来去去断然枉顾。行走的风里,掺杂着茉莉和罗勒的香气。
下了一楼,太阳已缓缓西斜,我穿过马路,再度推开移动营业厅的玻璃门。
“你好,我想申请一个新的手机号码,注销旧的这个。”
“自助机器上领个号,坐那里排队等叫号吧。想要哪个手机号码,机器上自己选一个。”
“我想要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就是…不是人家用过后又注销了的那种号码…”
“你选136开头的吧,136开头的都是新号码。”
“你确定??”
我听到了自己质询的音调。那音调里,带着一丝怨怼,一丝跋扈,一丝黯然神伤,但总的来说,还算是有礼有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