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青衫《城池旧事》
城池旧事
他独自一人站在扬州城外的后山,等了好久好久,久远到时间都凝固。
山下的扬州城早已化为一汪血,胡虏纵火焚城,满城烈焰冲天而起,直烧到天空撕破,星辰倾泻。他依稀记得一年前曾与她相约会见于此,如今城阙倾塌,再也不复旧时的繁华景象,国已破,家何在。
一生兼习文武,十五岁离家飘荡,他走过了末世江山,看遍了一江闲絮,也唱罢了千山暮雪。三年前他云游至此,得知大明江山已破,满清十万铁骑雄踞关外,大有问鼎中原之势。本欲尽己之力,扶大厦于将倾,奈何终究遇到了她。
扬州城外,十里烟柳,万千繁华。正逢乱世,却不见有兵荒马乱。他走过了太多地方,见惯了鲜血与杀戮,却莫名其妙被这里的一草一木吸引。
城中坊巷院落,纵横万数。他登上危楼四下观望,却不知怎么瞥到了上妆的她。那时她收束起身,出台唱了一曲雪月风花。水袖翻飞,惊醒了他一场幻梦。他信步走去,心中不知怎的悸动起来。从此他心中已有了计定,沉沦进另一场迷梦,不愿再半生漂泊。
她很快与他熟识。两人常常纵马江岸,或是填词或在城中漫聊彻夜,聊身世过往,聊旧时繁华,也聊儿女情长。漫天红霞,清酒诗话,他不愿离开那座城,情愿弃下心中的雄心壮志,在繁华中与她度过余生。
时光静静的流淌,直到那流淌着的一点点化为鲜血。
大明江山倾塌,十万清军长驱直入,闯王一战即溃,转瞬之间,虏骑几乎兵临城下。
那少年突然惊醒过来。再与她品茶时已尝不出清香,反倒是满口苦涩荒唐。她看出那少年心中的心事,她说一场盛世烟花,不过转瞬,陨落之时,同归便是。她眸光滚烫,灼伤了楼外的桃花,灼红了天边的苍霞,也灼疼了他少年时的伤疤。
两人登上后山,看那沉浸在苍霞中的城阙。他终究放开她的手:山河喋血,自己身为男儿,当是以身为祭。城破之时早已无力回天,又怎么保护心中重要的人。他取下封了两年的长剑,换上戎装,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她那时一袭白衣,不染韶华,容颜一如初见时惊艳。她说,既然决意苍生,我就在此等你回来,哪里也不去。
他说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
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离别时桃花铺满路,山河斜相倚。正是暮春时节,怕是归来要等到冬雪纷飞了。
他北上二百余里,却见路上尽是离乱之人,尸横遍野,白骨敝道。几个月后扬州城怕也会是如此惨象,他闭上眼睛不敢去想,脑海中却浮现出她的浅笑。
风中的血色愈加厚重,如酒如鸠。记不清多少次起剑厮杀,记不清多少次曝骨沙砾。长剑上覆满了血污,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了,无尽的杀戮吞噬了昔日。日复一日,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扬州已破,清兵屠城。
他不顾一切纵马狂奔了一天一夜,到达城下时正是黄昏,残阳如血,枯木哽咽。
昔日的繁华早已化为灰烬,他依稀看到前方有几名清兵举刀砍杀,倒下去的却是无辜的城民。鲜血覆没了长街短巷,纵马江岸的少年,柳岸吟风的书生,独钓江雪的渔翁,再也不复回来。
他在沉沦于鲜血中的城池中厮杀,只想到她定还在那戏园中一个人害怕。
长剑挥洒,上下翻飞,若舞梨花。
他一身血污冲进梨园,四下张望,横尸遍地,却独独不见了她。
突然想到那天正是他们相约与后山之时,一段过往涌上心头,他顾不上那座殇城,抽身打马向后山而去。风如霜刃,夹带着沙砾与血腥扑面而来,他早已顾不上自己的性命。
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登上了山顶。山下依旧是杀声不绝。天空中飘下了小雨,交织成漫天凄艳的血红,打湿了繁华,淋透了沧桑。
在山顶看到那城池朦胧的轮廓,突然起了烈火,直冲云霄,像是城中万千冤魂找到了重生的出口,绕城不绝,久久不愿散去。那座城渐渐变得模糊,直到沉沦在黑夜中。
他依稀看到那女子眉眼盈盈,正从远方向他走来,却无论如何也靠不近。他竭力嘶喊着她的名字,直到泪如雨下。
恍然被拉回记忆中的那天,她那时一如往昔,白衣胜雪。她说说等他归来,多久也要等他归来。
那少年终于站起身来,一身创伤,一生寻她。
他问尽了浮生,踏遍了红尘。听那说书人一声醒木拍下,说的却是一段才子佳人,生离死别,阴阳两差。
他饮尽了杯中茶纵马而去,只知道有人还在天涯等他。
有人拼尽一生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