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坛子《我的两个姨婆》

我的两个姨婆

我的爷爷是内江史家街人。陆家在曾祖父手上家境就已中落,仅靠几亩薄地维生。爷爷二十好几,才娶了奶奶成家,奶奶却不到三十患病去世。爷爷把我父亲寄放在奶奶的娘家,孤身去外地谋生,从此了无音讯。

奶奶一共三姊妹,奶奶占大。二妹幺妹婆家都在内江附近,时常的回娘家来看看没有爹妈疼的小可怜人。我的父亲多年以后也觉得,两个姨妈给他吃过的柿子饼、萝卜糖,甜得很。

五十年代中期我呱呱落地。爸爸的两个姨妈我的两个姨婆,都从内江老家赶过来了。二姨婆来了就一直在我家没有回去了。因为她的丈夫被抓了壮丁,不是打死了就是去了台湾;一个独儿春根,也不慎溺水淹死了。幺姨婆则住了几天便回内江了。

二姨婆是一个寡言无话的老人。人很瘦,头很小,盘个转转发。特别是那双裹过的小脚,我印象太深。走起路来,完全是后来看川剧一样,你再怎么着急,小旦脚也是轻轻挪腾;偶尔想冲两步,充其量是两手臂在腰前摆动,小脚,是根本不可能快走的。小时候二姨婆好像从来没有给我们摆过“熊家婆”和“狼来了”的故事,只晓得给我和下面接着而来的妹妹们煮饭喂饭,缝补衣服,纳鞋底。只有看到我们去绛溪河边耍,二姨婆才显得话特别多起来:“甭去河边搞水哈!不听话的娃娃,就要成春根哦。”春根淹死的故事,我们早就熟知,所以立马转身,不再去水边玩耍。

三年困难时期,我已渐渐懂事。我发现二姨婆的饭量小多了。原来她是吃得的,特别喜欢吃回锅肉。可如今爸爸去棉丰公社下放劳动后,二姨婆的家务事更重了,怎么还吃得少了呢?记得她要不要的吐清口水,我却不知道那是饿的。有一年,我们住的北门外绛溪河银行家属院子里,空地上开荒种了牛皮菜。牛皮菜被伙食团砍光了以后,二姨婆扭着小脚,端张小木凳,拎把菜刀,一下一下地刨,刨了一些牛皮菜根根出来。随后越来越多的家属们,把菜地整了个底朝天。晚上,我们吃了牛皮菜根根熬的稀饭,那个香哦。

但是,第二天妈妈被领导叫去,说是二姨婆“乱来”,让妈妈写检讨书,还要退还牛皮菜根。妈妈顶了几句,气冲冲的走了。回家翻出肉票——全家六口人一季度两斤,本来是留到等爸爸回家再割肉的。递给二姨婆:“明天,打牙祭,稀罕那个牛皮菜头头。”

那是一顿怎样的牙祭啊。

我和妹妹只顾埋头吃,不说话,不吭气,生怕谁多吃了一口去。当我偶然抬头发现二姨婆和妈妈都没有吃,忙捅捅妹妹,还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妈妈。。。。。。”妹妹踮起脚尖,给二姨婆夹了一块回锅肉,二姨婆却把碗一挪开:“妹儿乖,二姨婆吃饱了。”这时,妈妈站起来,抓过二姨婆的碗,夹了几块肉进去:“你就尝两块嘛,不要伤娃儿的心。”说着,妈妈捂着眼睛走开了。

如果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喜欢二姨婆,就是那一双小脚!那双终年四季用一块老阴丹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脚,味道有点难闻。因为她平时很少洗脚,要洗脚,一般要等到妈妈给她剪脚指甲的时候。小抱脚板的每一个脚趾头,是很难分开很不好剪的。二姨婆看到妈妈剪脚趾甲时皱鼻子也很难为情,所以就经常借故拒绝。

妹妹与二姨婆的感情更深。她从小同二姨婆睡在一起。小时候妹妹特别怕打雷,一打雷就抱紧二姨婆不放。当她长大了,就接替了妈妈给二姨婆剪脚趾甲。妹妹剪得轻松,也不皱鼻子,有时还逗得二姨婆笑眯眯的。当妹妹下乡当知青时,二姨婆舍不得跟妹妹分开,非要去乡坝头帮妹妹烧锅煮饭,并且,竟从此没有回到县城。

我和爸妈去妹妹那个生产队,劝二姨婆离开乡下回城。老人蹒跚着小脚递给我一个板凳,说“别管我,这个地方安逸得很,我不回去了。”这时,睡在阶沿上的一个农村娃,鼻龙口水地直嚷嚷:“曾婆婆,我穿鞋鞋”。妹妹对我扮个鬼脸,带我们上了屋后的山头。“二姨婆说城里面闹麻麻的,这儿清静”妹妹边走边说:“来了几天,挨邻隔壁的人都喜欢她,还帮别个带娃娃,忙不赢哦”。看着山下那一方水塘,塘边一颗黄角树如一把硕大的绿伞盖住了妹妹和二姨婆的草屋,爸爸摇摇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下山了。

父亲写信给内江的幺姨婆,想请她去信劝劝二姐回城。可是幺姨婆只给父亲回了一信,信上说,人老了,总有一些怪毛病,怕不听谁劝哦。让小妹注意点就是了。

日子走着,七十多岁的二姨婆,在农村一晃住了大半年。在一个大雾天麻眨眨的早上,老人家下阶沿没有踩稳摔了一跤,便再也没有起来。我骑自行车搭着父亲从县城赶到乡下,二姨婆已人事不清。爸爸找到生产队长喊了几个小伙子,决定马上抬回城抢救。这时突然闯进来两个老婆婆,直吼:“今天抬不得,抬不得!” 奇怪得很,这时二姨婆也撑开了眼睛,安详的望向父亲,点了点头。其实,二姨婆这是回光返照。当天晚上她老人家就离开了我们。时间定格于一九七四年。

第二天生产队长专门开了个社员大会。大家一边念叨二姨婆的好,一边同意老人安葬在山上集体坡坡。木匠蔡大脚带着徒弟,用生产队的木料,打制了一付结实的棺材。出葬时吹吹打打的场面,与乌云低垂的天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幺姨婆说她肯定受不了这个刺激,就不来了。让我们一定带回那只老姐姐用了一辈子的老光眼镜,留着念想。

幺姨婆后来活到九十一,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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