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月《仓菊》
仓菊
“夫人,请把猫交给我吧!”女仆穿着藏青色的长袍,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只大灰鸟突然从窗外飞进来,啄着木凳子上的米粒。猫从女主人怀里窜下,眼睛死死的盯着,觊觎着鸟儿的美味。鸟儿瞅见猫,扑通下翅膀飞走了。女仆拦住追上前的猫,把它抱走了。
女主人用筷子夹着木凳子上的米粒,塞在嘴里,一颗又一颗。红底色的袖子上开满黄色的菊花,随女主人的胳膊上下摇动,灌满了一春的风。突然手旁的瓷碗被她摔在墙上粉身碎骨。女仆甩了甩满是皂角粉的手,颤颤巍巍的跑来,“夫人,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她虽然已见怪不怪,但仍然关心地问。“阿婆,您看,我戴哪朵好看?水红色,粉黄色,还是葱绿色?”她又弯起眼睛,卧蚕静静躺在眼睛下。扬起嘴角,露出两个梨涡。“您还是戴粉黄色的吧!正好配您大红色袍子” 仓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染好的墨色发髻一层层叠起,面色苍白如纸,嘴巴一点红。犹如棺材里躺着的女鬼,幽怨,凄美。她捏起一个绿色的耳坠子,扣在耳朵上。仓菊套上白色长袜子踩上木屐,身体随着绿色的柳枝摇晃。
仓菊的父母是山区里的农民,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虽然条件清贫,但仓菊却没受过一点儿委屈。天上是橙色的太阳,地下是黄色的菊花,都望不到尽头。在花田深处,是个栅栏围绕的木屋,木制的桌椅,木制的碗筷,静下来能闻到树的气息。幽绿的窗子里,仓菊总是扶着木柜子向外望。父亲昨天弹了好几斤棉花,母亲在灯下穿针线给仓菊做将入冬的褥子,仓菊跑去门外看花,月亮在黑色的天上清亮透明,有清爽的风穿过她绣着菊花的棉麻裙子。
那一年,仓菊十六岁,菊花开满了整个山坳,一个书生路过此地,借住在两公里外的集市上。他靠卖画为生。集市上的人半是为了买画,半是为了看人。书生着实俊郎,白净的面容,清瘦的轮廓,得体的姿态,犹如深山里的竹。书生离开集市去山里找寻画作素材。无意间发现这大片菊花,他倚着老树,描摹这景色。天朗气清,湛蓝的天空,除却云山,又有五六朵云飘来飘去,书生灵光一闪,何不制作纸鸢,画上菊花,让它随自己的心情遨游。 仓菊躺在花丛里看云,云一会儿变成兔子,一会儿变成狐狸,麋鹿,仓菊看呆了,没发觉纸鸢落在她身上。书生跑来捡纸鸢,发现仓菊,不知道菊花是她,还是她是菊花。她看到书生缓缓走来,犹如幻觉,看真切后,脸一红,一溜烟跑掉了。此后书生常常来这山坳,书生暗夜吹笛,对着木屋,仓菊临窗静听,悠扬的笛声伴她入梦。
书生呆坐山头看她,早晨隔着菊影,仓菊起身,盛装打扮,她把菊花簪在头上,用梧桐树的花朵做耳坠子,穿水竹编织的鞋子,和家里珍藏的白色底子雏菊花布裁剪而成的裙子。她要提着竹篮去集市采购货物。书生仰着脖子看她出门,扔下画作飞快跑过去,却只是悄悄跟在她身后,他藏在竹林里,藏在松树后,藏在一切不被她看到的地方,躲躲闪闪,心惊胆战,仍然不敢惊动她。集市上人来人往,她看到有卖手绘灯笼的,精致小巧的发簪,陶瓷风铃,带花纹的手绢,盒子很漂亮的胭脂,蜜饯,蜡烛等等。她拿起又放下,摇了摇头,只买了十根蜡烛回去。书生用自己卖画的钱买了所有她喜欢的东西,提着竹筐,在她回家的路上等。看到仓菊慢悠悠的走来,他从丛林里闪出了一个黑影子,一把把竹筐塞进仓菊怀里,又极速消失在丛林里。像一阵风,又似一只慌张的小鹿。青绿色的浓密枝叶晃了晃,又沉寂下来,枝头的鸟儿叽叽啾啾的叫着。等仓菊反应过来,路仍然是先前的路,只是多了筐令自己莫名其妙又欢喜的东西,“太阳太热了,晒得人脸红”仓菊自言自语。
“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被父母知道了,肯定会让我立即还给人家,又问是谁送的,我对那个人一无所知,解释起来也麻烦,倒不如,过几天碰到那人我还给他,岂不省事”这样想着,仓菊把东西放在了床底下。夜色降下来,仓菊点上灯,拉下帘子,准备用热水洗去路上沾染的灰尘,那天夜里,书生又来山头吹笛子,山坳里暗极了,却正好能看到仓菊房间的灯亮着,门窗紧闭。“只有天窗开着透气,或许换个角度,我可以看到她听着我的笛声睡着的样子”书生心里想。 他爬上了更高的山谷,却惊讶的看到了正在洗澡的仓菊,仓菊并不是那种玲珑美人,她只是一味的瘦,皮肤白皙胳膊上青筋都能看到。腿都瘦成弯的,她就像是菊花的花瓣,纤细瘦弱,却是另一种美。书生看呆了,他到家就不自觉的画菊花,菊花从里有个仓菊洗澡的背影。“她是清风,是空谷,是露珠,是一切稍纵即逝,却终究不是个纯粹的人,她更像植物,不过我是个世俗里的人,不能用浊气熏染她,我好像更能欣赏人间富贵花”书生嘴里喃喃自语。
仓菊洗完澡,对着铜镜,她发现自己的脸好像和书生的能重叠,竟然自己和他有五分相似。“哎呀,乱想些什么,睡觉睡觉。”她拍拍自己的脸,躺下了。
一日,书生在水边洗鞋子,一伙强盗从丛林里窜出来,与其说是强盗,不如说是当地不务正业的农民,靠坑蒙拐骗养几只嘴而已。他们抢走了书生的画,打算卖到集市上的当铺里换钱。书生急了,他不是心疼画,只是惦记着那幅仓菊的身影。他拖着被强盗打伤的腿,一瘸一拐跑去集市,找到了那幅画,花高价买下。“这不是山脚下仓松雨的女儿仓菊吗?”老板用眼斜着书生,暗自揣测什么。
一传十十传百,流言蜚语飘满天。仓菊和书生的故事被传出了好几个版本,但都不堪入耳。小地方什么都少,就是长舌妇多。仓菊的父亲听到后气愤不过,本来上了年纪的人,遭受这种打击,自然添了一场重病,苍松雨后来得知自己拖了多层关系才和女儿订过亲的乡绅,因为仓菊名誉受损,退了婚事,一口气没上来,就与世长辞了。仓菊整日以泪洗面。仓夫人见老伴突然离世,家庭遭此变故,承受不来,神经失常,整日疯疯癫癫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为啥上天又要加此重负?不公平啊!不公平!”仓夫人用双手扯着头发,摇着头,像山谷深处走去……仓菊摘了些丝瓜,葫芦,青笋,放在竹篮里,准备给母亲做下午饭,可是换母亲,没有人答应。仓菊放下篮子,到处找,却不见母亲的身影。仓菊忧虑过度加上饥饿晕了过去。
外面下起了雨,幽暗的屋子,仓菊一人躺在床上,梦里父母的容颜出现“仓菊,我们实在不放心你,我已经找到你妈妈了,你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苍松雨说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我?”仓菊伸出手,要抓住父亲的衣服,可是扑了个空。仓菊一下子惊醒,脸上挂满泪痕。她赶紧起身点上灯笼找母亲,她走过花田,走过山谷,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她眼皮在不停的跳“父亲说,她找到母亲了,难道……”仓菊不敢往下想。她被脚下的石头绊住了,停下身来,却看到石头旁躺着一个人,拨开草丛才发现是她母亲的脸。“天呐”她不自觉叫出声,却发现母亲身上冰凉,她颤抖的手摸了摸母亲的鼻子,竟然没了呼吸。雨越下越大,仓菊往天上看去,黑茫茫一片。她又晕了过去。
第二天上山打柴的樵夫路过,发现了被泥水浆住的两个人,救了仓菊,帮助安葬了她母亲。
合葬了父母后,仓菊回到家里,打扫卫生,毕竟她要延续父母的生命活下去。忽然发现床底下静躺着书生送的东西。“呵呵”她冷笑一声垂下泪来。是这些东西害了她,她心里想。“我要埋了你们,总有一天,也要埋掉那个人!”她线条柔和的眼睛变得凌厉起来,牙齿在打颤。仓菊在父母的坟头旁,竖了个小坟,碑上刻着埋葬之物。
回到家里,仓菊发现自己的头发由乌黑变成了灰色,那白色的一半,根根含怨!两个月之间,沧海桑田。
书生以为自己买了扇子就了结此事,他哪里知道穷乡僻壤的人,茶余饭后总要聚在一起嗑点东西来助消化,买不起坚果,就搜集奇闻异事,自己身边的远方的,没有味道的故事也要添油加醋弄出点味道来。仓菊对书生来说,不过是曾经见到的一朵美丽的花而已,谁不喜欢美丽的东西呢?就像任何人,都有可能为一朵花浇水,观察它成长,一旦有正经事要忙,也就放下了。
此后书生杳无踪迹。仓菊一个人生活,勤俭节约,穿粗布衣服,攒到钱就向人打听书生下落,总是遭人冷嘲热讽,她急了,就会辩解。“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你还不是被人家玩完之后抛弃的吗?我没说错吧!” 一个头发稀疏,圆脸鼻孔朝天的胖女人 眯缝着眼 蔑视的说道。仓菊不再说话,转过头回家。
可是连书生名字她都不知道。
日子渐渐远去,大约过了七年,八年,还是十年之久,仓菊已经数不清了。
书生旧地重游,锦衣玉服,看上去仍然是当年模样,容颜未老,气质却多了几分成熟。无疑他的画作卖的很好。走过旧山坳时却无意发现了两座坟,他停下马,过去细看,一座坟上写着仓松雨夫妇的名字,他不认识,。另一座埋葬的竟然是一些物品,灯笼,胭脂。玉簪,手绢……书生眼睛瞪大了,“这不是当年我的东西,为啥被埋在这里?那这另一座坟肯定与她有关了。“书生转了转眼珠子,眉头皱成儿字型。“不行,我得去看她“他快速向旧屋子跑去。隔窗看见一个妇人,她形容憔悴,头发灰白,穿着磨破了的蓝布衫子,正在灯前缝制一只鞋子,有只灰蛾子绕着灯飞,她一把捏死飞蛾,若无其事地继续纳鞋底。她手里的针线密不透风,正如她的愁苦,细腻哀怨,连绵不绝。
书生推开门走上前去,惊愕的挽着她的手“你怎么憔悴至此,你的父母亲人呢?”仓菊惊讶的起身,放下手中针线,眼睛盯着书生:“你……”她紫色的嘴唇哆嗦着,清瘦的脸上几行泪流动。仓菊拿起桌旁的剪刀,哆嗦的手,顺着书生胸口扎下去。书生来不及反应,就晕倒在地,血流不止。仓菊飞快推开门跑出去……门外以前的菊花早已经枯萎而死,零星种着些菜,大半土地已经荒芜了……书生的朋友找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
仓菊跑到父母坟前,坟头的新草又长高了好几寸,她颤抖的手抓起石头,砸着疯狂蔓延的草,她对着坟头大哭,又突然狂笑,心愿已了,可接下来该干什么? 为什么还要活着。虚空又迷茫,自己如堕入无底的深谷。 她突然想起以前的自己。那时候的秋天太阳是金色的,菊花也是金色的,大地和空气是橘黄色的,仿佛一切都装在灯笼里,温暖安详。那时候明媚的自己穿着白色底子的菊花长衫在风中飘荡。仓菊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跑去,木地板上只有一滩血迹。她点上一根蜡烛,映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额头上。灰色的几缕飞起来,目光呆滞,眼角竟然有了皱纹。人的苍老果然与时间无关,她才二十六岁,却经历过多少老太太未曾经历的苦厄,抑郁孤独使她极速衰老。
她呆滞的目光转向窗外,夜风摇晃着树枝,乌鸦栖息在上面,月光清澈透亮。
书生知道真相后,追悔莫及,他打算回到家告诉妻子这件事。 书生的妻子穿着一个月白色长衫朱砂裙,金色底子镶嵌翠绿色的玉的挂饰套着脖子,珠光宝气,令人目眩。她正在柜台上和管家盘算着画作的盈利,看到他风尘仆仆回来:“这次又画了多少幅,悉数交出!”她眼睛也不抬一下,嘴里一边说,一边用笔在纸上勾勾划划。“长途奔波,我的衣服上磨破了好几个洞” 书生说。“你去换另一件吧,上次破了我打补丁在里面,看不出来,所以还能继续穿。”她继续和管家说话,不再理书生。
晚上书生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自己日常行装,留了一封信就离开了。 他心里知道,妻子盘算他卖画的钱已经好几年了,家里新买的瓷瓶,本是用来作画的素材,总会莫名其妙消失。而每次去妻子娘家,就会重现好多消失了的东西。“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吧!钱财都归你,你也不必想方设法把它们换成首饰再带走了”书生喃喃。“如果她来找我,我就回家”书生心里想。
书生来到仓菊家里,用带来的一些盘缠在仓菊家旁边盖了个木屋,他放弃了所有画画的工具,只带来了一些菊花种子和锄头之类。书生给院子里撒满了花种。当天夜里,书生在睡觉,仓菊拿起剪刀从还没修好的院子进去,这人始终是心头之患。仓菊狠下心抓起剪刀,突然书生翻身,碰落了桌子旁的菊花种子,看到花种,仓菊心软了,扔下剪刀离开了……此后的日子,书生总是抢着帮仓菊干活,时间果然磨平很多东西! 第四年菊花开满了山坳,书生想办法卖掉了菊花,也有了积蓄。他给仓菊雇佣了个老嬷嬷照顾她,经常送她一些衣服,仓菊偶尔也会接受,把自己打扮的很美,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这时候她会一个人对着镜子大笑,也会提着竹篮去集市采集货物。但有时候会突然生气,便把书生送的东西统统烧掉。长期孤独使得仓菊和老嬷嬷熟缓起来。
她最近总是记性不好,忘东忘西,而且以前发生的事情也模模糊糊了“墨水在哪里呢?”“在这里,夫人” 老嬷嬷缓慢的从柜子里拿出墨水,毛笔和碗碟。仓菊对着镜子,用毛笔墨水染起自己灰白色的头发。她不喜欢被叫做夫人,可是毕竟老嬷嬷是书生请来的,暗地里也总是撮合她们两个。“书生真是个不错的人,他对夫人很贴心,也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又聪明,又能吃苦。你看这几年劳动,他的鬓角都白了,腰也有些弯了,人苍老了很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夫人,你还是挺幸运的呢!”仓菊在镜子里观察着笑嘻嘻的老嬷嬷。她穿着藏青色的长袍,安静的坐着说话,她心里有点感动,如果母亲在,应该也是这般年纪。“您说的话,我会考虑的”仓菊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染好头发,她穿上了自己的白色底子开满菊花的长衫,躺在书生种了多年的菊花丛里,看重重叠叠的云山,看天空掠过的鸟儿,天朗气清,她微笑着感受这自然。只有在自然里,她才能忘掉一切不幸。“每个人都是很好的人,如果没有遇到,或许就不会有灾难,这一切都是命吧”仓菊自言自语。发了会儿呆,仓菊迷迷糊糊睡着了。书生卖完花朵回来,看到花丛里的仓菊,恍如隔世,他静静地待在她旁边看她……仓菊揉了揉睡眼,眼前的人,和这场景,她误以为是以前,还是梦境,仓菊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书生。“我没想到会伤害你,对不起!”书生颤抖着说。“我那时候很喜欢你”仓菊突然清醒过来,放开书生。“重新开始,可以吗?”仓菊定定的看着书生,点了点头。 远方的阴云冲过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仓菊头发上的墨水,顺着白色的脖颈流下。这一刻,仓菊和书生算是夫妻了。
后来,无数次仓菊正吃饭的时候,碗就被摔在墙上粉身碎骨。偶尔睡觉的时候突然惊醒,像坟头走去。经常一个人对着窗外的菊花发呆……这一切老嬷嬷和书生都习以为常了。
“夫人,您穿戴好了,我们就去集市吧。您现在美得宛如一副仕女图,定会惹好多人羡艳!”老仆人嬉笑着说,歪着头打量她,发出啧啧称叹!
仓菊突然脸一沉。 “不,我要去坟头”!
作
者
简
介
文学专业硕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