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染城《看戏》
看戏
村里最古的建筑是程氏家族修建的宗祠,在没有修缮之前,牌匾上的“程氏宗祠”因为常年风化而总是缺笔少划,承重的红柱的漆混着一层薄薄的石灰大块地脱落,底下和中间的被吹得露出了灰白的木头,我们以前就常常赛着,看谁能揭开更高位置的红漆。
宗祠的过往见于石碑,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距今四百余年,期间经过多次修缮,用途极广。程姓者的集会仅在宗祠的修缮期间。在我祖辈年轻时,它是村中挖煤人的落脚处;在我父辈年轻时,它是村中的学堂。于我印象中,宗祠的门不轻易打开,戏班子是为数不多可以扣开朱门的人群。
戏班子还没到,村中各种对他们来路的猜测已经出现各种版本。等到第一个真实知晓内情的人说出了实话,人们也只是“嗯”“噢”一声,失去了之前的兴致,没有人追问他们上一场在哪演出,下一场上哪去,村人对过程的享受远大于对结果的期待。
戏班子一般早上到村里,许多人脸上还有涂有昨夜残余的油彩,眼边黑色的描边一直勾勒到耳边,粉脸花脸白脸,一部分人穿着衬衣,一部分人则来不及脱下戏装的长袍。吃罢晚饭,祠堂中拉起了灯,音响放着震耳的歌曲,村民搬上自家饭桌上的长凳,或者坐上熟人的凳子,瓜子花生总是每家每户不缺的。老人们或蹲或坐,多是一天耕种结束,裤腿上还粘着黄泥,手掌的缝隙中是抠不出的泥纹。壮年人或站或坐,多是一天建工结束,脊背晒的黝黑,头发上还留着粉墙的白灰,三五成群抽着烟,磕着瓜子。孩子们抓一手瓜子,去溪边使劲的吐着壳;或是拾一块扁平的石块,最好是碎碗片,平着水面旋转着扔出,大喊着石块击起水花的次数。
戏曲开场了,开始有演员从后台走出,然后演员出场越来越多,舞台的布景换的越来越快,灯光闪烁的越来越频,打斗场景越来越急,他们唱的词一字不漏地呈现在一旁的电子板上。
对于孩童,只有突然急促闪烁的灯光,和陡然增高的声调有吸引力,其他时候他们多是在追逐嬉戏,缠着母亲买冰棍,去父亲或爷爷口袋里掏走一把瓜子,他们趁着父母无暇管教,早把今天留的作业抛到九霄月外。壮年人和妇女们则谈天说地,谈收成,谈收入,谈政治,谈国家,等到聊到孩子的时候,他们就把扭头喊叫找自己疯跑的孩子,叫到身边,当着其他大人的面训斥一顿,然后又磕着瓜子闲聊。孩子如蒙大赦,慌跑去父母声音穿不透的地方。每次灯光一转,声音一陡,身形一翻,大家都知道精彩的地方到了,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
有一出哪吒戏,灯光突然一暗然后是耀眼的闪光,有一个演员突然从桌子上凭空出现,演员看上去就真的是一个小孩的身段,小孩的模样。这下台下的人不管有没有真看清的,都说出一番自圆其说的理论,笃定的神情和语气好似自己就是这出戏的导演,戏剧就这样在议论声中推向了高潮。
真的听戏的人不多,我的爷爷是一个,他是一个中途因故辍学的高中生,他能知道这出戏来龙去脉,给我讲时,我却总是兴味索然。他的戏友是奶奶的兄长,我的舅爷爷。每次村中唱戏,他总是踏着山路过来,腰间别着旱烟管和一小包烟丝。他们占着最好的位置,边听边聊。那条山路小时候奶奶会领着我们走,得走上大半天,靠数着路上经过的亭子的个数计算距离。最近一次去却发现草深柴积,难以前行。后来爷爷奶奶身体不好,舅爷爷来看望他们,爷爷一直劝说他多留几天,等到舅爷爷的孙子来接他,爷爷拉着他的手握了好一会才放开。
等到几出戏完了,人都散了,等到村庄都睡着了,戏子们也收拾好东西在祠堂的客房打着地铺也都睡下了。戏子们醒的比村庄早,他们的脸依旧是花的,白的,黑的,好像他们天生就是这幅模样,他们就要赶去下一个戏台了。也有那些一连几天的戏班子,但多数是来去匆匆。人们开始讨论起昨天的戏和人来,那个饰演哪吒的女子其实早以年过二十,是当母亲的人了,丈夫似乎也在班子里,没有人们想象地那么年轻。人们十分惊讶,难以想象如此身段还能产子,有人问那她孩子呢,总不能带着吧?就有人答哪能带着孩子,这不都是出门讨生活吗?没办法。
戏班子一走,宗祠门也闭上了。许多人也没怎么听,在之后回想,根本想不起唱了些什么,但聊到这个话题时,经常补充一句,那天晚上的戏唱得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