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呐喊 | 下
五.咳嗽战争
涂飞出院后不久,回想起住院期间有些病友时常咳嗽和吐痰,他觉得这是一个提气的好方法,就开始每天通过咳嗽来调整呼吸,坚持咳嗽提气。
这天中午,涂飞接到派送员的电话,让他下楼取外卖。随意披上一件油渍斑斑的外套,他趿拉着拖鞋沿着楼梯向下走,心里还默默地数着台阶的数量,正当他聚精会神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涂飞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看到了楼下的烧烤店老板小李。小李留着精短的寸头,双臂上满满的纹身,平时就穿着一件黑背心和花短裤,叼着一支廉价香烟,身上永远混杂着生肉的腥膻味和烧烤调料的香辛味。
他看到小李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径直走了过去。望着小李远去的背影,涂飞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觉得小李就是故意针对自己咳嗽。这个念头如同顽固的胶水一般,黏附在他的肠胃里,让他感到一阵冰凉的恶心。
失魂落魄地取到了外卖,涂飞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躲进了自己的卧室。从此,每当他在家咳嗽提气的时候,他都觉得小李也在楼下故意针对自己咳嗽。为了缓解心中的愤懑,涂飞走到阳台,冲着楼下小李烧烤店的方向用力地咳嗽,还从洗手间打了满满一盆凉水,直接倒在了烧烤摊的凉棚上。
涂飞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连忙赶到小李烧烤店里道歉解释,而小李这人虽然粗莽,倒也通情达理,对于涂家儿子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挥挥手也就没当回事。可是接下来涂飞的异常表现,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惊肉跳。
咳嗽事件后的第五天,涂飞突然不再站在阳台上咳嗽,也不出家门,整天躲在卧室里,裹着被子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母亲问他到底怕什么,他说自己不敢咳嗽了,也不敢出门,但他还想咳嗽,总觉得不咳嗽的话,整个人都不自在。有一次,他甚至从厨房里取出了一柄尖刀,想要割开自己的喉咙,看看能不能发出一种别人都听不到的咳嗽。
无奈之下,母亲将小李请到了家里,一看到小李,涂飞就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咳到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李叔叔,我那天在楼梯上听到你咳嗽,就觉得你是对着我咳的,所以我才对你咳嗽,这样心里舒服点。”涂飞十分认真地看着小李的眼睛。
“我那次咳嗽,是因为我自己吸烟,肺不太好,我完全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小李非常诚恳地对他解释,“小飞啊,你真的别想太多,这里面可能有误会,我不是针对你咳嗽的。”
看着儿子一边咳嗽一边争执,崔莉香悄悄红了眼睛,她想不通一个好好的男孩子,怎么这些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如果说读书时遇到的赵航是涂飞强迫症状的开始,那么事隔近十年后,小李的一声咳嗽,居然又将儿子推进了惊恐躁狂的深渊,这让她感到非常疲惫。
在漫长难熬的时间里,涂飞反复地住院和出院,服用了各种精神类药物,他的身体几乎变成了一个药罐子,里面塞满了麻木的神经。涂飞始终没有离家工作,也不具备成熟完善的社交能力,对他来说,整个外部社会充满了刺眼的阳光,处处都是灼人的威胁,他宁愿待在自己构建的深井之中,偶尔张望一眼外面的天空。或许那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咳嗽,就是他和这个世界作战的方式,然而这场战争,从头至尾只有他一个人。摇旗呐喊的是他自己,溃不成军的也是他自己。在强迫行为和强迫思维的反复作用下,涂飞成了自己心的傀儡。
二十六岁那年,父母带着他搬到了现今居住的如意小区,想换一个环境,尝试着开启一段新的生活。这一年秋天,母亲见他久未出门,就劝说他出去透透气,没想到再次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涂飞双眼通红,他捏着母亲的脖子,喘着粗气地让她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我错了,一会儿阿姨来了再出门。”母亲的声音里渗透着绝望和无助。
“不对!”他就像一个残暴的君王,喑哑的声音又像一只垂死的野兽,“跟着我说,我错了,下次等阿姨来了再出门。”
“我错了,下次等阿姨来了再出门。”
紧张的母亲说了十遍都没有打到涂飞的要求,被涂飞暴打一顿后重伤住院。父亲报了警,将涂飞强行送到精神病院进行治疗。治疗期间,他还心心念念着要找小李来消除内心的“咳嗽恐惧”,小李宛如当年赵航的替身,成为他心底的恐惧之源。
出院后,涂飞回到家,开始听到窗外的狗叫声,他每天站在窗口前,对着十六层的高空大声呐喊,那种敏感的喊声悄无声息地深入江北的雾气,最终旋转飘零,成为江北永不结痂的伤口。
尾声
涂飞的病程至今长达十六年之久,其中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从学生时代和赵航较量,到后来纠缠小李的咳嗽恐惧,以及如今重复四声的喊叫,都存在着强迫倾向。从小家境优越,受到父母溺爱的他,在读初中前一直顺风顺水,形成了固执自大和信任缺失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强迫症状就像一张弥漫着雾气的心网,如果将心打开一个出口,对自己多一些反省,对他人多一份信任,许多悲剧或许不会发生。对于出现强迫症状的孩子,学校和家庭也应当耐心引导,寻求正规的专业治疗,一味的回避和纵容只会推波助澜。打开心结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阳光终会冲破浓雾,照射到那些被束缚的角落,在呐喊的尽头,终有一句温柔的回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