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么轻易跪舔?你说你是不是没出息?”——这个设计过最美书店的上海男人开始吐槽
俞挺在一家上海新建的高大上剧场,有个面向普通受众的讲座。
开场没多久,为了佐证很多设计的“坏品味”,他指着观众席就说开了——
“我们经常会看到各种设计,比如各位现在所在的剧场,我们不能说这样的剧场不好,但它就像我们写文章的陈词滥调。看看这样的座位颜色,多么杂乱、猥琐、不够勇敢,设计师可能还要告诉你们这是一种高级低调的颜色。为什么不敢用力地只用一种颜色?
我希望看到一个新的空间,大家都会说'哇,不虚此行’;可惜很多时候感觉都只是,'哦,不过如此’,白来一趟……”
犀利、刻薄,还是明晃晃,而不是上海人习惯的“暗戳戳”的那种。
■俞挺讲座现场。摄影:杨眉
作为建筑设计师,2015年,俞挺以《梦想改造家》中“水塔之家”设计师的身份,走入大众视野。近年来他的其他作品,包括2013年的“最美书店”钟书阁,2016年的八分园、“一个人的美术馆”,2017年的钟书阁苏州店等。
俞挺在上海的新作,是4月23日刚开张的思南书局。
智商崇拜者
“你们喜欢的那些人还没深深打动我呢,你们就把他们说成'大神’,这算什么?”
作为众多“网红建筑”设计师,俞挺本人也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网红。知乎上有个流传甚广的帖子,有网友提问“设计师是一个令人绝望的行业吗”,俞挺2016年12月25日的回复“绝望的是无能之人,不是设计师这个职业”,被网友们不依不饶地“追杀”到今年。
就在上个月,还有网友留言:“考上建筑还能在专业熬五年的人,有几个比同龄人差?”
俞挺很拽地回了四个字:这又不难。
出生在上海知识分子家庭,按照俞挺自己的说法,从小就特别顺利,学业上没经历过大的波折,“我不是学霸,但我能用学霸几分之一的努力,取得接近学霸的成绩。”——
大学报志愿,俞妈妈将三个学校写在纸上揉成团,亲自抓阄,结果三次都抓到清华大学。于是1990年,俞挺高分进了清华建筑系>
■俞挺讲座现场。摄影:杨眉
毕业之后回到上海,俞挺以shanghailander为名,在豆瓣发表了一系列博文,后结集成书《地主杂谈》。他在《我的清华》一文中,绘声绘色地回顾了五年大学时光:当年的清华牛人云集——“新生们见面就是测试水深,一大堆各级状元吵吵囔囔地看谁的本事大,成绩好、见识广、书读得多、牛B谁大等等”。
俞挺是那种聪明不上心、却一直能冒头的学生,“我认为清华不迷信权威。所以我从不给人情面,包括老师,经常炫耀性地指出老师的错误”,“我最不怕论战,曾经一人面对数十个男生打口水战,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迷信权威”、“最不怕论战”,现在依然是俞挺的风格。说起那些跟自己论战的年轻网友,俞挺毫不客气。
“他们并不(像自以为的那样)聪明,相反,他们很笨。我读大学的时候,清华大学才两千人一届,现在清华大学一届有一万两千人。我们才是百里挑一的,他们不是。我们读大学的时候,你说你是校长、教授,我们就听你的?才不,我们有自己的独立判断好吗?
我特讨厌'跪舔’这个词,随便来个人就能唬住你,就被封为'大神’,就能被你'跪舔’了,你就这么容易被取悦?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无能,就是没出息?”
■俞挺的常用动作,一言不合,怼之。
俞挺直言自己就是智商崇拜者,面对他认为的“无能”之人,他连“智商碾压”都不屑。
“我的回复完全看心情,今天心情不好我就怼你两句,今天心情好我就安抚你两句。我心说如果我做老师的话,你们在我手上统统熬不过两周。我对我助手说:你们加班,我一点都不同情,因为我给你们的工作量根本不需要加班。你们认为很艰难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的难;真正艰难的事情,你们都没遇到过呢。你遇到过被人陷害吗?你遇到过自己或者家人重病吗?你遇到过在某些重要时刻必须迅速做出决判吗?都没有,只会在那儿瞎吵吵。”
这些“真正艰难的事情”,俞挺自己一一经历,但拒绝对外展露伤口。
“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你们要有做出比我们这些自以为能力强的中年男人强的作品的能力,而不是口气。”
从俞挺毕业的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形形色色的大楼在中国大地上此起彼伏。于是就有网友怼俞挺:“你们那个年代赶上了行业的红利,放到现在你不一定有这个机遇,大院里一堆养老吃闲饭的不要太多。”对此俞挺不以为然。
“出生在哪个时代,又不是我能选择的咯。能说出来说这种话的,在我看来,就是没出息的人,把别人的成绩都看作时代使然。其实刚毕业的时候,我们哪知道未来什么样啊。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人生在世,能窜得出来的,无非两类人,一类是机会主义者,还要运气够好;另一类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不管运气好不好,困难不苦难,就去干了。我呢,我是一个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2015年,俞挺参与民生纪实类节目《梦想改造家》,将只有30平米的“水塔之家”,改造成错落有致、可供一家三代五口人居住的三室两厅,一夜之间从设计师圈子走入大众视野。俞挺并不掩饰自己的“功利”,“我承认这是个交易,用设计费换来曝光率”。
■水塔之家内部
在俞挺看来,“最终我们判断一个作品无非两个方面,一个是建筑学价值,一个是社会学价值”,而包括“水塔之家”在内的大多数“梦改”项目,都因更多的社会学价值而获得关注。
在上海金陵东路上,在北京二环内胡同里,我们看到一家几代在大都市寸土寸金的逼仄空间里辗转腾挪,而设计师们的“逆天改造”,让“设计改变生活”不再只是一句口号。
“水塔之家”的改造,给俞挺带来两个重要启发。内部完工后,俞挺自掏腰包,把整栋楼重新粉刷了一遍,这栋白楼伫立在破败的楼群当中,于是格外显眼。
“你会发现,建筑师只需要做一个动作,就能使得这个东西变得与众不同,变成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生活寄居在这里的地方,而是有了一点仪式感和自豪感。”
作为“重度魔都热爱症患者”,俞挺发起“城市微空间复兴计划”,呼吁更多同行,一起去发现和改造身边微小的负面空间。
■水塔之家外部
“水塔之家”播出后,一位朋友打电话给俞挺,托他带话,问房东愿不愿意将房子出租,月租8000元。俞挺非常吃惊,心说周围没有改造过的房子,月租了不起就是两千块,8000元岂不是亏大发了?朋友说,租来不为自住,而是做Airbnb(民宿),以这个地段,打平8000元的房租,轻松。
这通电话,给了俞挺另一个灵感。俞挺手上正在做另一个项目,为一个上海女孩改造她在巨鹿路靠近陕西路口买的一间47平米、老破旧的房子。女孩月收入7000多,每个月的房贷却有6500。俞挺把房子一分为二,朝北的米房间女孩自住,朝南的房间则做成了“女性bnb”,每晚租金300元。
“这当然是一种伎俩,事实证明很见效。这间房间基本处于客满状态,租金可以覆盖掉房贷,还能有的剩。”
■女性BNB
另一个上海家庭看到俞挺的“城市微空间复兴计划”之后,请他设计位于滇池路100号的房子。总共才29平米,不仅要满足三代人的居住需求,俞挺还特意在一层设计了带有独立卫生间、可用做bnb的小房间,希望租金可以贴补业主并不富裕的生活。
■滇池路100号
“我觉得这就是设计师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设计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创造美好,更要设计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让每个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对这座城市能减少一些怨气、绝望或者不信任感。只是抱怨,太容易了,但抱怨有什么用?我的原则,与其吐槽,不如想办法改变。”
“吴托邦”主义者
“所有艰辛的训练、思考和设计,在最后都要以一种轻松的姿态呈现出来。”
俞挺小时候,一家四口住在十几平米的房子里,父母每隔半年就把家里的床、家具位置搬动一下,换个花样;孩子们要衣着整齐,白球鞋一定要用白粉笔涂过;哪怕跟家人吃饭,也不能吧唧嘴。“上海人要夸一个男孩子,不会夸他帅,而是说'格男小孩真清爽’。”
俞挺从父母那里沿袭了这套“上海人”规范,之所以同意改造“水塔之家”,也是因为他发现,即便在一个黏糊糊的环境中,房东任先生一家也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清爽的家、仪表以及乐观的心态。
“我母亲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上海人’不是以出生地来标识的,而是指那些出生在上海,或者不是出生在上海,但他们认可了上海这座城市文化的审美、标准、生活方式,并且积极地把自己投入到其中。这样的人,就是上海人。”而与“上海人”并行的词汇,是分寸、清爽、质感、体面。
2013年,俞挺和夫人成立工作室Wutopia Lab(吴托邦)。
“吴,就是上海。我和夫人一直觉得,西方的乌托邦其实并不让人喜欢,那个井井有条、次序井然、每个人按部就班、仿佛一切都很整齐的乌托邦,对我们来说更像是一种束缚。我们欣赏我们所在的江南,那种放松、优雅、经历过人生多大的艰难都要表现出轻松的做派。”
媒体在回访时发现,“梦改”节目中好几个当时被网友惊为天人的设计,被业主住了一段时间后,都变得面目全非,“水塔之家”却没有。“我事前都会问过业主大量问题,几百个,问到业主都烦了为止。我会发现、揣摩业主的需要,但不会follow(跟着走)他。事实上,我的设计方案,很少有被要求改的。”这些沉重的功夫,往往都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发生。
所有在影视剧中表现设计师冥思苦想的戏码,俞挺说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生过。“没有哪一次设计是很吃力才达成的,我不相信冥思苦想然后灵感一下子爆发的那种设计。对我来说,随时随地都在学习,大量丰富的信息进入脑海储存,然后在做设计的时候,能够被迅速汲取出来,我觉得……算是厚积而薄发吧。”
姿态必须要轻松好看,如果恶形恶状,赢了跟输了,又有什么分别?俞挺曾撰文回忆,在“水塔之家”的改造过程中,他本人遭到周围邻居们的围攻,“以我的经验,面对弄堂的中老年居民的围攻,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响。”
去年,俞挺应邀参加双年展,对大梅沙城中村的两栋房子进行改造,他分别用蓝色、粉色刷出了“男人屋”和“女人屋”,被外国评论家斥责“为什么一定要用粉色代表女性”。
■男人屋&女人屋
同样是去年,俞挺第二次参加“梦改”,被中国网友各种冷嘲热讽。“梦改”的大多数设计,都是将小房子做成几室几厅,节目组想反向操作,俞挺接受挑战,将上海一套121平米的三室两厅改成了一室一厅。这期节目成了“梦改”有史以来争议最大的一期,俞挺说自己“被骂得全身都是唾沫星子”。
■121平米的一室一厅
房子一定要分几室几厅几卫,客厅沙发的对面一定是电视墙,这样的家居,被俞挺称为陈词滥调。
“在中国,要打破陈词滥调并不太难,难的是如何改变大家的习惯。就像三房两厅变成一室一厅,对有需求的人来说,这是多奇妙的事情啊,但很多人就是不习惯。而且像我这样有优越感又不屑于掩饰的人,要去改变别人的习惯,别人就会觉得是一种羞辱,是一种伤害,他的反应会更强烈。”
于是,面对恶评,俞挺的做法,跟在“水塔之家”楼下一样,不响。
俞挺说“不响”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有网友问:俞老师是不是特喜欢金宇澄的《繁花》啊?
猜得没错。
文艺青年
“村上春树要能拿诺奖,那说明什么?说明文学堕落了啊。”
俞挺接下钟书阁松江店的设计时,原因很简单,“就觉得当时的书店都太丑了”。钟书阁2013年4月开业,立刻获评“上海最美书店”,并被视作中国实体书店转型的一个标杆。
■钟书阁松江店
之后俞挺不想重复书店模式,直到2017年钟书阁开到苏州,再次找到俞挺。“他们告诉我,钟书阁的对面就是诚品书店。你知道男人是不能被人激的,我当时就想:哦?诚品难道是个挑战吗?”欣然接招。
两处钟书阁,都是名副其实的网红书店。“有人批评我,说我的书店都是吸引网红的,真正的读书人看不上。我说我就是设计给不爱书的人的。我们这种知识分子,或者读过一些书的人吧,总是很骄傲,容易鄙视别人,但书店不应该是一个展示骄傲的地方,而是让更多人进来发现知识魅力的地方。钟书阁的宗旨,就是让更多人进来,先进来再说。”
■钟书阁苏州店
跟钟书阁不同,思南书局是典型的文人书店,它最吸引的,正是“读过一些书的人”。
“总要有那么一批小众、有质感的读者,思南书局是做给他们的。上海这座城市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它有很多不同类型的东西,它允许多元化。上海如果只有钟书阁,你会讨厌;上海如果只有思南书局,你也会讨厌。”
■思南书局
比俞挺早两年进入清华的高晓松,曾在歌里一再追忆那个白衣飘飘、才华四溢、文艺青年扎堆的时代。作为曾经的文艺青年、如今“最会写字的建筑设计师”,俞挺对当下的文艺青年群体,总体态度就是:看不上。
“每年都看到中国网友为村上春树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着急,太可笑了。村上春树要能拿诺奖,那说明什么?说明文学堕落了啊。我们那时候做文艺青年,要懂古典音乐,懂爵士乐,还要懂流行音乐;要听得了黑胶,买得了卡带;要懂古典文学,要懂当代文学,既欣赏得了顾城,也要读得了《红楼梦》,而且要读不同版本的《红楼梦》。现在呢,看两本村上春树的前言,看两篇影评,就敢在那里拽文,就敢自称文艺青年了,然后被人家一句两句话就能放倒。他们连骂人都不会,大多数骂我的人文字都不灵,只能让你恶心,永远戳不到你。”
抵抗油腻的中年男子
“一个像我这样的中年人,需要用设计创造的惊喜,去抵抗日常的平庸。”
问俞挺:曾经经历过迷茫期吗?这是整个采访过程中俞挺唯一的黯然时刻。他回答:在生活中有,在设计上则没有。
2017年钟书阁苏州店开业后,俞挺引用了《岛上书店》中的一句话。
“那天,我站在街角,看着钟书阁,这书店就是屹立在时间和平庸的汪洋大海里的灯塔,我不由地想到'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最艰难的那一年,将人生变得美好而辽阔……’最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俞挺作品八分园。占地八分,寓意做人也要八分。
时隔不到一年,俞挺已经后悔,说这种感慨真的不能多发,不能乱发。年轻时认为的“最艰难”,大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人到中年才发现,你根本无法预测“最艰难”什么时候来到,来到之后是不是还有“更艰难”在后头等着。
但对一个讲究体面、认同着力即差的上海中年男子来说,面对所有“艰难”的方式,就是吃进、吸收、然后想办法用轻松愉悦的方式呈现出来。
刚过46岁生日的俞挺,保持着清爽的身材和精神状态,很多人都对他常年一顶毡帽的造型记忆深刻。“我认识的很多年轻时候还很阳光的男人,到了我这个年纪,都有些中年大叔的感觉,拿着保温杯,把玩着手串。我绝不想成为那种腆着大肚子的中年油腻男人,对着年轻的女生说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都干过什么吗?每次看到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棒球帽,还刻意地把POLO衫的领子竖起来,我就会暗想:嗯,old style(过时了)。”
俞挺自称一生忠于美文、美女、美食。美文一直在写,美女之一成了俞太太并带来了俞小姐。俞挺在很多设计作品中都堂而皇之地穿插关于女儿的元素,比如钟书阁苏州店和阿那亚泡泡餐厅的云灯,被他称为“堂堂的白云”。“你看设计师,就是这么喜欢谄媚他们的太太和小孩,我唯恐给她们的还不够。”
■阿那亚泡泡餐厅,俞挺说是送给女儿的礼物。
而面对美食,写美食专栏的俞挺,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自控力。
28岁时一场大病,俞挺痛下决心改了只喝饮料不喝水的生活习惯,基本戒除了饮料;
从42岁开始,为了健康和体型,俞挺又戒了晚餐,晚上给太太和女儿烧好晚饭,就泡上一杯茶,在饭桌上看着家人吃饭,最大的破戒,不过就是每隔一两个月在晚饭时吃一两口。
与其抱怨,不如改变。俞挺这样怼网友,也同样如此要求自己。“我相信我骨子里有一种很硬气、很骄傲的东西,我这种人怎么会随大流。”
■俞挺与俞夫人。俞挺称夫人是自己生命的灯塔。
会有“功成名就”的自豪感吗?俞挺摇头:“我到现在还没有做出来一部作品,达到我第一次站在万神庙的时候,那种光洒在我头上、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境界。我作为一个建筑师,这辈子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很清醒。”对个人的未来规划,俞挺也同样清醒。
“相信我50岁之后,不会只单纯做设计师,我想做一个具有思考的人文学者。(不觉得现在人文学者的社会地位和被关注度都很低吗?)就是因为低,这才是机会啊。如果大家关注度多了,你周边都是通过投机取巧就可以获得所谓人文学者光环的人,你在那时候所展现出来的才华,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文中所用图片,除署名外,均由俞挺工作室Wutopia Lab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