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戏《酒丐》的传奇诞生与续写

  • 【戏·闻】武侠戏《酒丐》的传奇诞生与续写
    作者姜斯轶


    “范大杯和两个小花子在台上编三辫儿……往外一个转身儿、俩转身儿……噌!噌!一个旋子,再一个旋子……”92周岁的张春华坐在北京老年医院的病床上,面对着几个听众喃喃低语。张春华的话,听起来像是来自另一个历史时空的神秘咒语,吸引着面前的老少六人凝神细听,架在床前的摄像机和录音笔,静静地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张春华口中描述的是一出戏,一出当年能让“观众跺着地板叫好”的戏,一出当年贴出就会让剧场爆满的戏,一出牵连着众多传奇人物和传奇故事的戏。
    这出戏的首演者,是张春华心目中不可逾越的一座艺术高峰,也是他的授业恩师——叶盛章。这出戏的名字叫《酒丐》。

    “富连成”难以为继,尚小云仗义相救

    《酒丐》是一出武侠戏,讲的是江都闹市中的风尘隐侠范大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的故事。范大杯世家子弟出身,父母双亡后散尽家财,流落江湖。他武功高强、侠骨英风,却以诙谐好酒的乞丐面目示人,因此人称“酒丐”。这出可称得上戏曲舞台承载现代武侠精神的代表剧目,是伴随着一个现实中的侠义故事诞生的。
    故事要从叶盛章的父亲叶春善手创的“富连成社”讲起。
    清光绪三十年,即1904年,京剧伶工叶春善创办科班“喜连成”,1912年民国建立,改称“富连成”,后全称“北京富连成戏剧学社”。经过叶春善、萧长华等众多老一代京剧教育家数十年呕心沥血的经营,到20世纪30年代初,富连成已经成为全国名副其实的“京剧第一科班”,作育英才无数,其“喜连富盛世元韵庆”八科弟子中有近十位后来的京剧流派缔造者及上百位一流京剧演员和教师,乃至梅兰芳、周信芳二位大师,也曾在这所科班作为“插班生”借台练戏。

    富连成四十多年的办学历程深刻影响了近百年来的京剧艺术,可谓金字招牌,尤其在“盛”字科弟子成为科班台柱后,正如这“盛”字所祈愿的,富连成进入了全盛时期。然而“亢龙有悔”,1934年春天,在叶春善因脑溢血住院期间,三十几名“盛”字科“台柱”学生私自与上海天蟾舞台签订了演出合同,集体离社出走,富连成瞬间陷入了人才危机,台上缺兵少将,台下座客稀疏。在开科班者自负盈亏的时代,上座不佳意味着只有关门一途,三十年苦心经营,眼看要落得惨淡收场。
    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对富连成施以援手的,是“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

    尚小云学戏先学武生,后改青衣,然终身对武戏兴趣不减,竟至时而反串武生登台过瘾。其旦角戏风也是飒爽英姿、筋拔骨峭,卓然有侠气,非有好武功底子莫办。尚在台下为人,也以侠义心肠、急人之难出名。眼见富连成陷入危机,他主动邀请科班学生在自己的新编大戏中出演,同时无偿贡献珍藏的私家剧本与行头,为众多富连成的后起之秀说戏排戏,还在演出时为学生“把场”,作为活广告站在台帘外。尚小云的这番义举至今被传为梨园佳话,他本人也被富连成总教习萧长华先生誉为“戏铺里的义气豪杰”。

    从1934年夏天到1935年底,一批带有明显“尚派”特质的新戏,如《新天河配》《秦良玉》《昆仑剑侠传》(《红绡》)《娟娟》(《玉虎坠》)《汉明妃》《金瓶女》(《佛门点元》)等,以富连成学生为舞台核心陆续推出。叶盛章、叶盛兰、李世芳、毛世来、叶世长(后改名叶盛长)、迟世恭、沙世鑫、袁世海等富社新秀也在观众中迅速树立了口碑。在这些新的“台柱子”当中,时年二十出头的叶盛章无疑是极为突出的,而奠定他未来30余年武丑传奇宗师地位的首部大戏,就是尚小云亲自为他排演的这出极具特色的《酒丐》。


    《酒丐》的作者是“还珠楼主”

    说起《酒丐》,绝不可不提它的作者,那就是极具传奇色彩的作家、笔名“还珠楼主”的李寿民。这位生于巴渝古境,曾三上峨眉、四登青城寻仙访道,对三教九流诸般杂说均有广泛涉猎的文坛怪杰,一生著述4000余万字,其中有《兵书峡》《云海争奇记》等25部俗世奇侠小说,更为后人称道的是以《蜀山剑侠传》为代表的11部仙侠小说。他以汪洋恣肆的神思、终身不辍的笔耕,建立了一个异常丰富、诡谲、瑰丽、奇幻的武侠世界,并上承中国剑仙传奇、公案小说,尝试将现代意义上的侠义精神融入作品中,成为现代武侠文学的先声,启迪了在他之后的金庸、古龙、梁羽生等武侠大家,称其为20世纪中国武侠文学的开山鼻祖之一,实不为过。

    李寿民19岁移居天津,先后供职军政两界,为贴补家用业余写作,以“还珠楼主”出名后,最多竟曾同时为8家报刊供稿,需雇专人,口述笔录而竟成美文。还珠楼主因爱看尚小云的戏而与其订交,自写《汉明妃》后成为尚的特约编剧。尚小云喜演侠女,还珠擅写侠文,于是《卓文君》《林四娘》《昆仑剑侠传》《青城十九侠》等以英风任侠女性形象为特色的剧本便源源不断地诞生了。
    《酒丐》本是专为尚小云而作,因此最初的设定中,沦落风尘的苏兰娘、将门虎女王翠娥都有可观的戏份,差与酒丐范大杯鼎足而三。适值尚小云义助富连成期间,又有叶盛章这样武功奇佳、气质不凡的武丑,经过反复考量,终于确定以范大杯作为绝对核心进行编排。

    与《蜀山剑侠传》中的“三英二云”、“峨眉七矮”等出家修道、御剑飞行、斩妖除魔的剑仙不同,范大杯是标准的俗世奇侠。他的侠义精神是可以为一包无主银两整夜守候,可以为只有一面之缘的风尘女子远赴关山寻访亲人,可以只身犯险救出素不相识的将门小姐,又视富贵如浮云,功成身退飘然远遁,深合李白所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客品质。这一切都散发着既现实又浪漫的气息。
    范大杯人前是个风趣幽默的好酒乞丐,但夜静无人之时,又展现出豪情万丈、潇洒纵横的面目:他喜欢月下舞剑,又好沐浴清辉,“步月一回”,俨然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正因如此,叶盛章塑造的范大杯,在舞台形象上介乎武丑与武生之间,比武生诙谐迅捷,比武丑俊朗严肃;手中兵刃始终为一柄长剑,一改武丑开打用刀或其他奇形兵器的惯例,这或是因为只有剑这兵中君子,才能体现其高贵的内心吧。

    新颖的武侠精神、非常规的舞台形象之外,《酒丐》之所以吸引观众,更在于惊险的武功绝技。其数十年来最为人所称道者,即是范大杯深入山寨救人一场:酒丐上台边刁斗,就在刁斗旗杆之上扯“顺风旗”;而后蹿上凌空悬挂的“纣棍”,在“纣棍”上完成许多“杠上动作”:如倒挂之左右“探海”;如连串改换倒悬位置,分别用腰、膝、脚挂杠,人好似要自高空坠落一般的“三险”;进而从“纣棍”上摆荡借力飞出,踹开台上“楼片”的活窗入楼,身背王翠娥杀出险境。“纣棍”在清季戏曲舞台上甚为常见,专为演出翻腾特技而设,但因摔伤事故频发,民国前后逐渐绝迹舞台。叶盛章日常为锻炼武功,常练“纣棍”绝技,为演《酒丐》将其恢复,乃成一大特色。此剧1935年10月首演,又借鉴当时流行的武侠电影特效,加入了吊钢丝“空中飞人”等舞台效果,引来其后众多武侠题材新编京剧争相仿效,蔚为一时风潮。

    《酒丐》历经还珠楼主之文本创作,尚小云之大胆起用叶盛章,叶盛章之精心演出与常年打磨,终成名剧,也奠定了日后叶盛章开武丑挑班唱头牌先河的基础。叶盛章所创“叶派”众多具有个人特色的新编武丑戏如《智化盗冠》《徐良出世》《藏珍楼》《白泰官》《欧阳德》等,追本溯源,莫不以《酒丐》为最初之发轫。也仗着叶盛章盛名之下《酒丐》在全国的传播流布,竟使其成为还珠楼主众多俗世奇侠作品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

    1966年8月31日,年仅54岁的叶盛章在北京的运动风暴中含冤离世。在此之前,他已被禁止工作相当长时间,想来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参与造就的《酒丐》传奇,就在这一年的4月,被一个名叫胡金铨的电影导演续写了。

    胡金铨比叶盛章小20岁,比还珠楼主小30岁,在这两位成名多年的人物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娃娃。胡金铨的少年时代,是在北平的戏园茶馆、艺场书摊中悠游度过的,他既是叶盛章的戏迷,又是还珠楼主的书迷。胡家大宅坐落于东城南锣鼓巷板厂胡同,家里戏迷甚多,逢年过节叫上几场堂会,京戏名角出入门庭。据胡金铨日后自述,他幼时看得最多的便是叶盛章的演出,《盗银壶》《安天会》等都是顶爱看的,其中印象至为深刻者,自然少不了《酒丐》。看戏之余,胡金铨也爱听书、读小说。
    20世纪30年代,正是神魔仙侠小说方兴未艾之时,胡金铨的父亲胡源深手里更颇藏了些还珠楼主作品的手抄本,是以少年胡金铨便成了还珠楼主的忠实读者。偏巧胡家与还珠楼主还有些世交之谊,数次同席欢宴,胡金铨得以在大人们的酒桌之外觑得还珠真容,而后竟背着家长私下偷偷登门造访,缠着还珠楼主信口讲述仙侠故事。为了让不爱搭理小孩的还珠楼主开口,胡金铨甚至偷出家长专备招待有“烟霞癖”贵客的鸦片前去“行贿”。一来二去,年龄相差30岁的一老一少,竟处得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应该就在那段日子里,武侠故事变成了胡金铨一生刻骨铭心的情结。

    1966年4月7日,《大醉侠》在香港上映,这是胡金铨开创的“新派武侠”电影类型开山之作,而后他转投联邦影业,身赴台湾,《龙门客栈》《侠女》等巨作喷薄而出,奠定了其一代名导演的地位。
    胡金铨的《大醉侠》整体更换了原有故事,创造了金燕子、玉面虎、笑面虎、了空等人物,唯有主角酒丐原封不动,只是将京剧原作就语在双关的名字“范大杯”,直接改为了隐含的意思“范大悲”,更突出他“悲天悯人”的侠义情怀。观众甚至可将《大醉侠》视作酒丐故事的一部续作,毕竟如真有范大杯其人,他一生行侠的事迹,又岂是一部《酒丐》可以概括完的呢?

    另一处《大醉侠》与《酒丐》之间的亲缘关系,在于《大醉侠》的武打。作为第一部新派武侠电影,无论是后来邵氏武打片钟爱的南拳硬桥硬马,还是李小龙崛起后自创的“截拳道”,又或是成龙杂耍般的游戏打法、李连杰舒展迅疾的北派套路,在《大醉侠》中都无从谈起。胡金铨此时能想到的,只有挖掘自己少年时的看戏积累,依靠熟知戏曲武打档子的韩英杰,将京剧武打改头换面搬上银幕。因此我们在《大醉侠》中看到的,是优美而又节奏明快的“武之舞”,韩英杰也因此被胡金铨任命为电影史上第一位“武术指导”。
    当今天的武侠影迷、武侠电影研究者们,面对观影之路上无法绕过的《大醉侠》时,不知是否想到了《酒丐》与《大醉侠》,胡金铨与还珠楼主、叶盛章之间的这段渊源。

    传奇的另一种续写:从张春华到“叶派班”

    20世纪40年代初,尚在天津稽古社子弟班坐科的张春华,经武生老前辈尚和玉先生指点,观看了叶盛章的演出,打从心底被震撼征服,自此改学武丑,悉心模仿叶盛章,终于在1943年得到叶盛章首肯,代叶演出《时迁偷鸡》,被誉为叶盛章的“小拷贝”。同年他正式拜在叶盛章门下,数十年间,成长为“叶派”武丑最为出众的继承者。直到年过九旬,张春华提起师父,仍在摇头感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叶盛章了”。为了模仿师父演《酒丐》,他借用了叶盛章的全部行头道具乃至班底,甚至心心念念多年,要和师父一样在台上背起饰演王翠娥的“四小名旦”之首李世芳。这个愿望终于在1946年得以实现,然而当年圣诞节,张春华就遭遇了坠机空难,幸而大难不死。5天后,李世芳还去医院看望了张春华,又过了5天,李世芳在另一起空难中结束了26岁的生命。

    生命的无常,也恍如艺术的传承之路。自叶盛章1966年含冤离世,接下来的半个世纪,武丑乃至京剧武戏的传承,也在光怪陆离的因素围绕中变得命悬一线。等到人们回过神来,决定抢救为数不多的武戏遗产时,突然发现众多当年煊赫一时的瑰宝名剧,早已明珠埋尘。2016年,中国人民大学成功申请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京剧叶(盛章)派武丑青年演员培训”,在国家出资支持下,以《酒丐》《徐良出世》和若干出叶派武丑看家剧目为核心,力争培养优秀的武丑传承者,并将抢救保存的大戏交托北京京剧院长期演出,实现创建国家艺术基金、高校、京剧院团三者的有效联动模式。
    在“叶盛章”这个名字的感召下,几位硕果仅存的叶派弟子和正当盛年的再传弟子,以及富连成弟子的后人们,不计名利、齐心协力,共同努力让《酒丐》等叶派名剧重现光辉。有幸的是,《酒丐》虽蒙尘已久,但在张宝华、刘世亭、李元春、郎石昌等名家的薪传之下,仍旧保有火种,虽为一线生机,却是传承有绪。更令人惊叹的是,2016年初一度病危的张春华,到4月白天还昏昏沉沉,晚上一听到叶盛章哲嗣叶钧到访询问《酒丐》,竟能穿衣半坐,细说关窍;11月已能亲身出席叶派开班仪式,到12月,培训项目组对其进行的谈戏访问已达5次,且每次时间越来越长,老人的表达也越来越精辟准确。何以出现这种“神迹”,我辈不敢妄自揣测,但怀着一种美好的想象,唯愿是梨园传道的使命感,延续了老艺术家的生命之火。

    而今《酒丐》一剧及整台“叶派班”汇报演出,已在项目组顾问张春华,专家谷春章(叶盛章亲传弟子,电影《红灯记》中“磨刀人”扮演者,“叶派班”一期培训结束后溘然长逝)、钮骠(富连成总教习萧长华亲授之再传弟子)、刘习中(叶盛章亲传弟子)、谷春才(谷春章之弟,叶派武丑传人)、叶钧(叶盛章之子)、杨少春(杨盛春之子)、石宏图(叶盛长之婿)、郎石昌(张宝华、刘世亭弟子,叶派武丑传人)、叶金森(富连成第二任社长叶龙章之子,叶盛章之侄、亲传弟子)、张四全(张盛庭之子)、吴建平(张春华弟子)、石晓亮(张春华弟子)、刘慧芬(朱世友弟子)、孙萍(苏盛琴弟子,叶盛章侄媳)、年金鹏(张春华弟子)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整理编排完毕,正由北京京剧院全力支持,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定于4月5至7日在京登台。只盼此番不负精诚,传奇能够成功续写,《酒丐》故事能够长久传唱。届时当效范大杯,豪歌奉酒,遥敬列位传奇的先贤。

    姜斯轶(作者)
    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讲师、博士后。著有《京剧第一科班——富连成社研究》《丑行宗匠马富禄》等。
    (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孟爽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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