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散文】最忆黑龙口

黑龙口

文|赵永刚

  这是一个地名,商州的好些川道汇集到这里,便进入秦岭山口的地方,是东南中原进入西北的一个关口,就像江河里的漩涡,到这里需要分流,黑龙口,当我今天穿过的时候,想到他是这大地母亲温暖的唇,大秦岭是孕育生命的子宫,这便是叩拜的地方。

  一杆号称民间文化人随我去商州赶事,又随道回了洛南,于是对这些外地人来说,举目是商洛,商州,洛南,又说起有金丝峡的商南,这些走南闯北的文化人彻底蒙了,这地名人物咋如此拗口烦扰。

  大家又说起了贾平凹,读过笔下那奇幻神秘的黑龙口,我说,便带你走过了。从中原东南到西北来,古时候的要道就是黑龙口,曾在地方志里看到的故事就不用说了,光是此路的诗路花语便是好看。

  无论是人迹板桥霜,还是雪拥蓝关马不前,此去便是真迹,故都长安,贬斥便是江南地,从长安水路,便是丹江洛水,一路惆怅,加上蓝关古道,驿路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们于是放弃高速,便说312国道,我都不从,带大家在黑龙口国道入口择了一小道走起,这是我20年行途的印痕之路,春有繁花,夏有野绿,秋有柿子,冬有落雪,印痕里秦岭槽里艰难险阻,盘山路上险象环生。

  我们如此走过了,不知道当年十多个小时怎么走过,冬天里窝了雪,夏天里山崖堕落,多么漫长的路啊,就在黑龙口打尖歇脚,小小的街道有卖的吃食,特别是那热腾腾的麻花,水嫩嫩的豆腐,有火,有灯光,就不觉得冷,印象中总是山峦叠嶂,冰天雪地,便期待那很遥远的家。

  我们在归途中如野火摇曳的地方,在贾氏的笔下,又充满野趣,还有山野的风情,又一年,我们一拨到山外念书的人,因为大雪封山流落黑龙口,当地人说,平凹把咱黑龙口人糟蹋美了,再过黑龙口,捶他驴日的。

  再过,再过黑龙口的时候,寂寞了很多,国道通了,黑龙口那圆形的铁艺拱门锈迹斑斑,再也没有留住过往的客人。派出所门口肥硕的中年民警给娇艳的年轻人说着过往,一路沿路的老妇少儿坐在自家门墩上,对偶尔过往的车辆一脸不屑。有人过红白喜事,占满了整个街道,外出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指挥着大家让路,就像很多年很多年一样。

  黑龙口的红火还在持续,今天路过的时候,看那征税办公室好些年没开门了,路边还有土鸡蛋柿饼核桃的摊点,那些主人已经懒得理过往的车辆了,门前的女人老妇拿着手机耍的欢实。问平凹来过没,人家走高速去了。现在还捶不?不能,人家现在耍大咧,巴不得回来看看呢。

  我相信,黑龙口对所有走出山外的商洛人是有记忆的,老贾也是,那种记忆是在骨髓里,或许某个黄昏,或者早间,他和我一样,路过黑龙口的地方,总会慢下来看一看,静下来美一美的。

  而对于长途汽车司机来说,黑龙口的四川妹子站在路边招呼大家进屋吃饭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随着滚滚车轮远去,亦如黑龙口风情也如时代的风一吹如青烟般散去,只留下些寂寞的,渐次陈旧破落的房舍。

  朋友们问,从商洛到西安有多少条路,我说三条吧,不对,五六条,到底有多少条,我也说不清了,高速通了,不足百公里的路程,总是来去匆匆,路牌上到上海,到南京,合肥,武汉,广州的路标,我也没有走过,都在飞,很多人不知道大地之间还有个永远绕不过去的黑龙口。

  黑龙口就在那里,静静的,送走了过去多少年月商洛各地山民出山的路,送走了历史上多少送长安到中原下江南的官宦才子路,也不知道此处春华秋实,多少土匪山贼的故事,今天,我们再一次走过的时候,在时代的光波里,失落了心,又亮瞎了眼。

  黑龙口,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此去往来,有感怀的记忆的人,值得去走走,体验天南地北,有此黑龙口。

黑龙口
 文|贾平凹

  从西安要往商州去,只有一条公路。冬天里,雪下着,星星点点,车在关中平原上跑两个钟头,像进了三月的梨花园里似的,旅人们就会把头伸出来,用手去接那雪花儿取乐。

  柏油路是不见白的,水淋淋的有点滑,车悠悠忽忽,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麦田里雪驻了一鸡爪子厚,一动不动露在雪上的麦苗尖儿,越发地绿得深。偶尔里,便见一只野兔子狠命地跑窜起来,"叭"地一声,免子跑得无踪无影了,捕猎的人却被枪的后坐力蹬倒在地上,望着枪口的一股白烟,做着无声的苦笑。

  车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机跳下去装轮胎链条;用一下力,吐一团白气。旅人们都觉得可笑,回答说:要进山了。

  山是什么样子,城里的人不大理会,想象那里青的石,绿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里有银银的鱼;进山不空回,一定要带点什么纪念品回来:一颗松塔,几枚彩石。车开过一座石桥,倏乎间从一片村庄前绕过,猛一转弯,便看见远处的山了。

  山上并没有树,也没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盖住,高得与天齐平。车开始上坡,山越来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跌落在沟底,贴着山根七歪八拐地往里钻,阴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里。石头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斗,被冰封住,却有一种咕咕的声音传来,才知道那是河流了。

  山已看不见顶,两边对峙着,使足了力气的样子,随时都要将车挤成扁的了。车走得慢起来,大声地吭吭着,似乎极不稳,不时就撞了山壁上垂下来的冰锥,嚯啷啷响。旅人都惊慌起来了,使劲地抓住扶手,呼叫着司机停下。司机只是旋转方向盘,手脚忙乱,车依然往里走。

  雪是不下了,风却很大,一直从两边山头上卷来,常常就一个雪柱在车前方向不定地旋转。拐弯的地方,雪驻不住,路面干净得如晴日,弯后,雪却积起一尺多深,车不时就横了身子,旅人们就得下车,前面的铲雪,后面的推车,稍有滑动,就赶忙抱了石头垫在轮子下。旅

  人们都缩成一团,冻得打着牙花;将所有能披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披上了,脚腿还是失去知觉,就咚咚地跺起来。司机说:"到黑龙口暖和吧!"

  体内已没有多少热量,有的人却偏偏要不时地解小手。司机还是说:"车一停就是滑道,坚持一下吧,到黑龙口就好了。"

  黑龙口是什么地方,多么可怕的一个名字!但听司机的口气,那一定是个最迷人的福地了。

  车走了一个钟头,山终于合起来了,原来那么深的峡谷,竟是出于一脉,然而车已经开上了山脉的最高点。看得见了树,却再不是那绿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阳正好出来,晶亮得耀眼。蓦地就看见有人家了,在玻璃丛里,不知道屋顶是草搭的,还是瓦苫着,门窗黑漆漆的,有鸡在门口刨食,一只狗呼地跑出来,追着汽车大跑大咬,同时就有三两个头包着手巾的小孩站在门口,端着比头大的碗吃饭,怯怯地看着。

   "这就是黑龙口吗?"

  旅人们活跃起来,用手揉着满是鸡皮疙瘩的脸,瞪着乞求的眼看司机。有的鼻涕、眼泪也掉下来,咝咝地吸气,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紧闭了嘴唇。可是,车却没有停,又三回两转地在山脉顶上走了一气,突然顺着山脉那边的深谷里盘旋而下了。那车溜得飞快,一个拐弯,全车人就一起向左边挤,忽地,又一起向右边挤。

  路只有丈五宽窄;车轮齐着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见底的沟渊,旅人们"啊啊"叫着,把眼睛一齐闭上,让心在喉咙间悬着……终于,觉得没有飞机降落时的心慌了,睁开眼来,车已稳稳地行驶在沟底了。他们再也不敢回头看那盘旋下来的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司机,好像他是一位普救众生的菩萨,是他把他们从死亡的苦海里引渡过来的。

  旅人们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龙口,将头埋在衣领里,昏昏睡去了。但是,车嘎地停了,司机大声地说:"黑龙口到了,休息半小时。"

  啊,黑龙口!旅人们永远记着了,这商州的第一个地方,这个最神圣的名字!

  其实,这是个小极小极的镇子。只有一排儿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顶,门面墙却尽是木板。后墙砌着山崖,门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过去就是南边的山。街房几十户人家,点上一根香烟吸着,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可走三个来回。南北二山的沟洼里,稀落着一些人家,都是屋后一片林子,门前一台石磨。

  河面上还是冰,但听不见水声,人从冰上走着,有人凿了窟窿,放进一篮什么菜去,在那里淘着,淘菜人手冻得红萝卜一样,不时伸进襟下暖暖,很响地吸着鼻子,往岸上开来的车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桥子,桥是两棵柳树砍倒后架在那里的,如今拴了几头毛驴,像是在出卖,驴粪屙下来,捡粪的老头忙去铲,但已经冻了,铲在粪筐里也不见散。

  街面人家的尽西头儿,却出奇地有一幢二层楼,一砖到顶,门窗的颜色都染成品蓝,窗上又都贴着窗花,觉得有些俗气:那是这里集体的建筑,上层是旅社,下边是饭店;服务人员是本地人,虽然穿着白大褂,但都胖乎乎的,脸上凸着肉块,颧骨上有两块黑红的颜色。

  饭店的旁边,是一个大栅栏门,敞开着,便是车站,站场很小,车就只得靠路边停着。再过去是商店,粮站,对着这些大建筑,就在靠河边的公路上,却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处小棚,有饭馆、茶铺、油粉摊、豆腐担、柿子、核桃、苹果、栗子、鸡蛋、麻花……闹闹嚷嚷,是黑龙口最繁华热闹的地面了。

  黑龙口的人不多,几乎家家都有做生意的。这生意极有规律:九点前,荒旷无人,九点一到,生意摊骤然摆齐。因为从西安到商州来的车,都是九点到这里歇息,从商州各县到西安,也是十点到这里停车。于是乎,旅人饥者,有吃,渴者,有茶,想买东西者,小么零甚山货俱全。集市热闹两个小时,过往车一走,就又荡然无存,只有几只狗在那里抢骨头了。

  车一辆辆开来了,还未停稳,小贩们就蜂拥而至,端着麻花,烧饼,一声声在门口、窗下叫喊。旅人们一见这般情形,第一个印象是服务态度好,就乐了。一乐就在怀里摸钱,似乎不买,有点不近情理了。

  司机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鸡、河鳖一类的东西,才肯破费。他们关了车门,披着那羊皮大衣,扑扇扑扇地往大楼饭店里走去了,一直可以走进饭店的操作室,与师傅们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钱能吃到一碗红烧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来的时候,身后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饭店师傅们介绍搭车的熟人。

  旅人们下了车,有的已经呕吐,弄脏了车帮,自个去河边提水来洗。这多是些上年纪的女人,最闻不惯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儿,肚子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但食欲不开,然后蹲在那里,做短暂的休息。

  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车就有些站不稳了,在阳光地里,使劲地跺脚,使劲地搓手,那些时兴女子,一出站门,看着面前的山,眉头就绾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来了,因为她们的鲜艳,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她们便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或许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许甩一下波浪般的披发,向每一个小摊贩前走去。小贩们忙怯怯地介绍货物,她们只是问:"多少钱?""好吃吗?"但那小吃,她们说不卫生,只是贪那土特产:核桃、栗子,三角钱一斤,她们可以买一大提兜。

  末了,再抓一把放进去。卖主也不计较,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女子,买了他们的东西,也是给他们赏脸,也是再好不过的生意广告:瞧,那么贵气的人都买我的货呢!即使她们不多拿,他们也要给她们一些额外呢。

  但是,别的买者却休想占他们的一点便宜。他们都不识字,算得极精,如果企图蒙他们,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东西,直追问:"一共多少钱?多少钱?"他们是歪了头,一语不发,嘴唇抖抖的,然后就一扬脸说个数儿来。你就是用笔在纸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儿也不会差错。

  人们买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楼饭店里只卖馍、菜和荤面。面很黑,但劲很大,在嘴里要长时间地嚼,肉却是大条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里人讲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门外的私人饭菜了。

  紧接着的是两家私人面铺,一家卖削面,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闪亮。卖主站在锅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头上顶块白布,啪地将面团盘上去,便操起两把锃亮柳叶刀,在头上哗哗削起来:寒光闪闪,面片纷纷,一起落在滚汤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喊一声:"不吃的不香!"

  另一家,却扯面,抓起面团,双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开,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几下,哗地一撒手,面条就丝一般,网状地分开在案上。旅人在城里吃惯了挂面,哪里见过这等面食,问时,卖主大声说道:  "细、薄、光、煎、酸、汪"

  细薄光者,说是面条的形,煎酸汪者,说是面条的味,吃者一时围住,供不应求。

  那些时兴女子是不屑这边吃面条的,她们买了熟鸡蛋,坐在大楼饭店里买了馍夹着吃,但馍掰开来,却发现里边有个什么东西,一时反了胃,拿去和服务员论理:

  "这馍里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冬天里起面,酵子发不开,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进去一两个虱子?"

  时兴女子们一时恶心,赶忙捂了口,也不要馍了,也不索退钱,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面食铺里,还是围了一堆人,都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夸着,一边问卖主:

  "是祖传的?"

 

 "当然喽。"

  "卖了半辈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吗?要不是新政策下来,我要卖面,寻着上批判会吗?那阵儿,你要吃吗,对不起,就去那楼里饭店里吃虱馍吧。"

  "那饭店真糟糕,怎么会干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个月,他们就得关门了。"

   "早早就应该关门!"

  "那么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队干部的儿子、儿媳、小舅子哩。"卖主说着,便不说了,对着一个走过来的瘦个子人叫道:

   "吃不?来一碗!"

  那人说是去买油,晃了一下碗,却看着锅里的面条。但卖主终未给他吃,瘦个子走了。

  "你只卖嘴,光说不盛。"旅人们说。

  "知道吗?这是我们原先的队长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别人,理也懒得理呢。"

  那瘦个子去远处的卖油老汉那儿,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里,他却说油太贵,要降价,双方争吵起来,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篓,不买了。接着又去买一个老太婆的辣面子,称了一斤,倒在油碗里,却嚷道辣面子有假,掺的盐太多,不买了,倒回了辣面子。卖面食的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说: "瞧,他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里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么是这种吃小利的人?"

  "懒惯了,如今当干部没滋润,但又不失口福,能不这样吗?" 旅人们便都哈哈笑起来了。

  在黑龙口呆了半个小时,司机按了喇叭:车子要走了。旅人们都上了车,车上立时空间小起来,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买了东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后只好插木楔一般,脚手儿不能随便活动了。

  车正要发动,突然车站通知,前边打来电话,五十里外的麻街岭,风雪很大,路面坍方了几处,车不能走了,得在黑龙口过夜,消息传开,旅人们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龙口并不是大平川的第一个镇子,而下边还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岭。

  小商小贩们大都熄火收摊,准备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后,却欢呼雀跃,喜欢得跑来拉旅人:

"到我们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钱,多便宜呢!"

  旅人们却只往大楼旅社去,但那里住满了,只好被小商小贩们纠缠着,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边的人家里,情况没有多大出奇,住在山洼人家的旅人,却大觉新鲜了。从冰冻的河面上一步一步走过去,但无论如何,却上不到那门前的小路上去,冰冻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

  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呜呜地哭。平日傲得不许一个男子碰着,如今无奈,哭过一通,还是被这些粗脚大手的山民们扶着、背着上去,她们还要用手死死抠住他们的胳膊,一丝儿不肯放松。男性旅人们,则是无人背的,山民们会在旁边扯下一节葛条,在鞋底上系上几道。这果然趴滑,稳稳走上去了,于是他们才明白了上山时司机为什么要在轮胎上拴链条。

  到了门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篱笆的,但不是城里人的那种细竹棍儿,或是泥杆儿,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桩,一根一根,立栽着。一只狗呼地扑出来,汪汪大叫,主人喊一声,便安静下来,给你摇起尾巴。屋里暗极了,锅台、炕台,四堵墙壁,乌黑发亮。炕上的被窝里蠕蠕动的,爬下来了,原来是个年轻的媳妇,在炕上出黄豆芽菜。见客进门,忙将唾沫吐在手心,使劲抹那头上的乱发,接着就扫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着往羊皮褥子上让坐。

  屋里并不暖和,主人就到后坡去,在雪窝里三扒两拉,拖出几节木头来,拿了一把老长的木把斧头,在门槛上劈起来。旅人大为可惜.说这木头可以做大立柜,做沙发架,主人只嘿嘿地笑,几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个大坑里烧起来了。火很旺,屋里顿时热烘烘的,屋檐上的冰锥往下滴着水儿。

  夜里睡在炕上,是六角钱,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尽你享用。那火炕边,立即会煨上柿子酒,烤上拳头大的洋芋。一个时辰后,从火里刨出来,一剥开皮,一股喷鼻香味,吃上两口,便干得喉咙发噎,须主人捶一阵后背,千叮咛万叮咛慢慢来吃。

  吃毕洋芋,旅人们已经连连打嗝儿了,主人就取了碗来,盛满柿子酒让你。你一开始说不会喝,也就罢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虽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热脸红,要推托时,主人会变了脸,说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妇又来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汉的脸面,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头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会让旅人睡在炕上,媳妇会抱一床新被子,换了被头,换了枕巾。只说人家年轻夫妇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关了门,主人脱鞋上了炕,媳妇也脱鞋上了炕,只是主人睡在中间,作了界墙而已。

  刚睡下,或许炕头上的喇叭就响了,要么是叫主人去开分地包产会,要么是主人去开党员生活会。主人起来了,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灯点着。他要出门,旅人也醒了,赶忙就起来穿衣,主人说:睡你的,我开完会就回来,旅人肯定要说出什么话来,主人用眼光制止了。

   "你是学过习的?"主人要这么说。

  "学过习的?"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将一条扁担放在炕中间。旅人明白了,闭了眼睛睡觉。那灯耀得睡不着,媳妇不去吹,他也不敢动身去吹,灯光下。媳妇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说话。旅人就赶忙合上眼,但入不了梦,觉得身上有什么动。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丢进炕下的火坑,轻轻地"叭"了一声。

  一个钟头,炕热得有些烫,但不敢起身,只好翻来覆去,如烙烧饼一般。正难受着,主人回来了,看看炕上的扁担,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凉水来让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让你喝,说你真是学过习的人。

  你若不喝,说你必是有对不起人的事,一顿好打,赶到门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带走。重新睡下了,旅人还是烙得不行。主人会将一页木板垫在褥下,你就会睡得十分地舒服。但到黎明炕便要凉了,凉得像一块冰,需得起来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来,旅人便像亲人一样被招待了,你问那猪圈墙上,为什么画那么多白灰圈儿?他会告诉说,冬天狼多,夜里常来叼猪,但却最怕这白圈儿,夜里没有听到狼嗥吗?旅人说未听见,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会又说,夜里出来解手,常会遇见这东西的,它会装着妇人的哭声呢。旅人听得直吐舌头,说冬天在这里投宿真不是轻松事。主人便又说,夏天的夜里那才怕人呢,半夜里,床下有吱吱声,一揭褥子,下边便有一条彩花蛇的。旅人吓得噤了声。主人却说:"没事,抓起来从窗口甩出去就是了。"接着嘿嘿一笑,好像随便得很。

  如果雪还在下,如果前边的麻街岭路还没有修起,旅人们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那么,主人们就会领你夜里去放狐子药。天明去收药,或许,只能见到狐子的脚印,还有的是狐子竟将那用鸡皮包裹的烈性炸药轻轻用土埋了,但常常是会收获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来,将皮剥下,吃肉是没了问题,就是旅人看中了那狐皮,一阵讨价还价,生意也便做成了。

  "你带有书吗?"

  他们老是这么问。一旦知道你是带了书的人,就如何缠住你,要以狐皮换书,他们就会去叫来小弟小妹,儿子,女儿,翻你的书捆。孩子们最喜爱高考复习资料书,一换到手,就拿到火炕边入迷地读了。

  清早起来随便往每个人家里走走,就会发现那晚辈的人和他们的父老不同:老一辈人爱土地,小一辈人最恋书。小的全不穿大裆裤,不扎裹腿,不剃光头,都一身咔叽,衣口袋里插一支钢笔,早晚还要刷牙,一嘴的白沫。

  做父母的就要对旅人说:"赶明日路通了,你们把这干净鬼也带去吧!"

  说完,就作个谑笑,又说:  "刷刷就是了,那嘴里有屎吗?快去看你的书,只要好好学,我们养你一辈子也行,若做样子,就收拾了,帮我去卖些吃喝,一天也可赚四元五元哩!"

  旅人已经和这里山民交上朋友了,什么话也就能说得来了。

   "你们脚上的皮鞋走路不绊石头吗?"

   "城里的路没有石头。"

   "真好,半年都穿不烂哩。"

  "能穿二三年的。你们也可以穿嘛。"

  "怕脚带不动。赶明日到了县上,该买台收音机了。"

   "你们口袋里真有钱哩。"

   "有什么呀,只是手上活泛些了。"

  说到这儿,他们就神秘起来,俯过身要问:"你们在城里,离政策近,说说,这政策不会变了吧?"
   "变不了啦!"

   "真的?"

   "真的!"

  他们就唠叨起来,说这黑龙口是商州最贫困的地方,过了麻街岭,沿川下去,那里才叫富呢,夏里秋里收得好,副业也多,赚钱的门路多哩。

  "我们这穷地方,还要好好干几年,要不你们城里人来,光笑话我们了。"

  从山沟下来,路过冰冻的河,又会碰见那个捡粪的老汉了。谈开来,他说他是个孤老,在公路边修了四个厕所,专供旅人们用的。那粪池十天半月就满了,他便出售给各家,八分钱一担。光这一样收入,就够他花费了,老汉很乐观,和旅人谈得投机,见一媳妇抱了小孩过来,就把小孩撑在手上,让立楞楞,然后逗弄小孩的小牛牛,说:  "小子,好好长!爷爷这辈子是完了,就看你们了,噢!"

  他乐滋滋笑着,逗弄着,惬意得像喝了一罐子醇美的酒,眼里是几分感慨,几分得意,又几分羡慕和嫉妒。有好事的旅人忙用照相机摄了这镜头,说要给这照片题名"希望"。

  麻街岭的路终于修通了。旅人们坐车要离开了,头都伸出车窗,还是一眼一眼往后看着这黑龙口。

  黑龙口就是怪,一来就觉得有味,一走就再也不能忘记。司机却说:  "要去商州,这才是一个门口儿,有趣的地方还在前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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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赵永刚,生于1974年12月,陕西洛南人,大学历史专业背景,从事过教师、记者、策划、自主创业,从事教育培训及文创多年,喜欢读书,思考,随手随心记录些文字,没有加入任何组织和协会。在这里,只是一个教育从业者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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