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个回不了国的故事(一)
1月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 《诗经·豳风·东山》
中美之间每周开行325个航班。
宾夕法尼亚小镇
陈阿姨和女儿在中国超市兴致盎然地采购年货。她家在广西农村,来看望正在这里读书的女儿。看着女儿对自己的依恋,陈阿姨打算尽量多陪陪她,等开春之后再回国,国内12岁的小儿子只能暂时请婆婆帮着多多照应。
(中国新闻网报道,2019年中国出境探亲旅游人数约1.55亿,北京市统计局数据,2019 年一季度北京出境旅游人数为1004116。)
洛杉矶
阿玉已经在月初买了4月28号的回国机票,这是她在洛杉矶工作的第3年。通常每隔三个月她飞回国一趟,看望在广州的父母——隔一个太平洋,直航10个小时。在她看来,这和很多人离开家乡去国内其他城市工作没什么差别。她不知道,三个多月后,一场比疫情更大的灾难将降临这个家庭。
巴尔的摩
周同学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硕士学业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他上半年的计划是,一边完成课程,一边联系国内实习,6月初放暑假后回国实习两三个月,然后迎接秋季校园招聘会。他始终怀揣学成后回国发展的初衷,因此完全放弃申请美国的工作OPT,也没有做签证延期的任何准备。
(《2020 年中国留学生白皮书》统计,我国海外留学人员总人数为 160 万人,其中美国约 41 万。2019年国家留学基金委网站显示,当年公派访问学者超过15000人。)
2月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李清照《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
本月开始,由于中国疫情升级,美国各大航司先后宣布取消中美航班直到 4 月末;中国各航司也停飞部分中美航班飞,但未完全断航。中美间航班数缩减为正常状态的10%,一周30班。
宾夕法尼亚小镇
陈阿姨一边陪伴着大女儿,一边担心国内疫情,她看到新闻说有美国的传染病专家去中国帮助抗疫,心里特别高兴,赶紧发微信安慰国内的老公和小儿子。陈阿姨请旅行社帮忙定回国机票,开始为回国做准备。
巴尔的摩
周同学提醒父母做好防护,每日往返于校园和宿舍,上课,做论文,为毕业回国而努力,碰到中国同学就聊一会儿。他们所属的“留学生”群体将在下个月成为祖国网络舆论攻击的对象。
洛杉矶
国内疫情开始蔓延,阿玉在广州的父母几乎足不出户。曾经经历过SARS的他们乐观地认为,有17年前那次防疫经验,这次新冠估计两三个月就能逐渐平复。
3月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渺,归思难收。”
——柳永《八声甘州》
3月26日,中国宣布暂停外国公民(含已入外国国籍的华人)入境,以减少境外输入。同一天,中国民航总局发布《关于疫情防控期间继续调减国际客运航班量的通知》:29日起“一个航司只能通航一个国家的一个航点,一周只能飞一班。”简称五个一政策。中美间航班锐减为一周4班,为正常量的1%。
宾夕法尼亚小镇
旅行社说3月的机票贵,为了省钱,陈阿姨预定了4月1号。女儿一直在打零工,但是美国的疫情和居家令接踵而至,失业的人越来越多,女儿的零工机会也找不到了。母女俩窝在家里互相安慰,陈阿姨想着“我再熬一下,很快就能回国了,回国就不怕了。”
28号,行李收拾妥当的陈阿姨收到通知,航班取消,旅行社说不知道何时才能有票。
巴尔的摩
3月11日,世卫组织宣布新冠大流行,疫情在全球多处爆发。美国疫情发作,所有大学紧急关闭校园转为网课。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通知毕业季的留学生,可以回国,毕业证、学位证等相关证件将会邮寄到家。3月18日,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做客央视新闻直播间,建议留学生坚持“非必要,不旅行”原则。
回还是不回?周同学想着,“一来祖国和崔天凯大使都呼吁留学生,尽量原地不动,二来当时祖国的疫情仍然形势严峻,不希望给祖国雪上加霜,增加防疫的压力。我感觉自己没必要凑热闹。”
但是他也发愁,“留学生之所以叫留学生,不就是毕业之后要学成回国啊,如果不流动,那不就成移民了吗?”
周同学开始关注回国航班,发现航线已经寥寥无几,但他仍然对形势乐观判断,“我想着,疫情总归会逐渐得到控制,中国的抗疫形势已经逐渐明朗和稳定,到暑假时,五个一政策总归会逐渐调整。”周同学完全没料到,这个情况将持续到10月。
洛杉矶
阿玉收到南航通知,她预订的航班不属于五个一的范围,机票被延期到5月末。一位在南航工作的朋友说,如果需要可以帮忙申请内部票,单程价格35000。
阿玉觉得不可思议,“疯了吗?平时的机票往返也就是4000多。我这时候一直在纠结是不是等疫情结束再回。因为我怕美国疫情这么厉害,我回去路上不安全,万一被传染,别再给家里人带去不必要的危险。”
4月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古诗十九首》
中国外交部4月2号表示,140万留学生尚在国外,要千方百计确保其健康安全。
宾夕法尼亚小镇
陈阿姨每天都在焦虑中,小学文化程度的她这是第一次出国,不懂英文,没有医保,签证快要到期,母女俩的生活费眼看着就用完了——最大的恐慌在于,这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她在当地华人圈里到处打听,有没有什么办法自救。
月底,困顿中的陈阿姨碰到贵人,她的同乡张先生的外卖店需要人手帮忙打包食物,可以包吃包住。抓到救命稻草的陈阿姨25号开始帮工。
巴尔的摩
国内网络舆论开始铺天盖地的指向留学生群体,周同学发现自己突然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回国吧说你千里投毒,不回国吧又说你崇洋媚外。怎么做都是错,“我难过完了,还得继续刷票。”
他发现,事情越来越棘手,中美之间航班每周只有4班,票价高达七八万,而且官网上压根没票。另一个曲线救国的方法就是去第三方、第四方国家转机,而这样复杂的国际转机不仅仅牵涉到中美两国的通航规定。周同学陆续加入了十几个被滞留的中国公民回家群、机票群,他每天得花大量时间精力去查阅、搜集、过滤各国的入境转机政策,以及各个航空公司的航班信息——而这些外文信息不断在变化更新。
儿行千里母担忧,周同学每周会定时和父母通话联系,并不定时的微信留言,为避免更多的惊扰父母,他通常是报喜不报忧。
月底,周同学定了第一套回国机票:5月的达美航空,经韩国首尔中转。但紧接着一路被改签到6月30号,最后直接取消。
洛杉矶
阿玉接到航司通知,5月末的航班再次被取消。阿玉最终决定先不回了,“但就在我决定不回的当天,我哥说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我马上跟她视频,发现她状态特别差,赶紧让家里人带我妈去看病。我决定尽快回去,但那时已经买不到近期机票了。”
5月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汉乐府《悲歌》
5月19日,《21世纪经济报道》获得中国民航总局一份最新电报通知,内容显示,至少在十月份之前,五个一政策仍将继续执行。
洛杉矶
8号,阿玉收到哥哥通知,住院两天的妈妈紧急转入ICU,医院发出了第一张病危通知单。“我当时脑袋就嗡的一下傻了,感觉像晴天霹雳,一点准备没有,然后就非常崩溃,无法继续工作,自己躲在没人地方哭了很久,哭出声那种——晚上无法入睡,抱着枕头哭……”
接连两天,阿玉不眠不休疯狂刷票,她四处求助,找遍了在空管局、航空公司工作的朋友,又给国内、日本,韩国,西班牙的很多朋友打电话让帮买票,“我必须要第一时间赶回去,但是我买不到机票。”
无奈之中,阿玉发邮件向驻美领事馆求助,收到回复是深表同情,但无能为力,建议她关注商业航班。此时,五个一政策下商业航班寥寥无几,所有可以飞的航空公司官网无票在售。票在哪里?机票代理(简称票代)手里倒是有黄牛票,直航回国的机票已经炒到了15至17万,阿玉说,“我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民,根本无力购买这样的天价票。”
医院再次给ICU里的阿玉妈妈下了病危通知书,阿玉一边哭一边给驻美领事馆再次发邮件,当时中国在组织包机撤侨,阿玉请求能不能对她这种特殊情况提供帮助,领事馆回复她,撤侨包机仅仅针对未成年留学生。
四处碰壁的她只能去找“票代”买黄牛票。然而,大部分票代能提供的是非联程票,也就是说,去其他国家中转的前后两趟行程不属于同一家航空公司。这意味很大几率阿玉会被滞留在其他国家,进退不得。“我不能冒任何风险的,万一被滞留第三国,我妈妈病情恶化怎么办,我根本等不起,根本不敢冒险。”
机票找不到,而妈妈的病危通知书一次又一次地从医院发出,洛杉矶的烈日下,阿玉冰冷到发抖。5月 16号,在妈妈住院10天后,通过票代,阿玉终于买到回国机票——6月底从洛杉矶转巴黎再到广州,价格7万多。
宾夕法尼亚小镇
陈阿姨和其他三四个同事住在老板免费提供的房子里,平时从上午10:30工作到晚上9:30,周末两天则到晚上10:30,周一可以休息一天。总算解决了生存问题,她刚想喘口气,国内的儿子出事了。
12岁的小男孩一直等不到妈妈回来,情绪很不稳定,之前已经不想上网课,复课后则不想去学校上学。陈阿姨问他原因,不肯说,甚至后来不接妈妈的电话。陈阿姨的老公也失业了,心情难过,年迈的婆婆天天问陈阿姨什么时候回国……
月初,朋友介绍陈阿姨加入了一个当地滞留的中国公民回国微信群,里面差不多四五百号人。陈阿姨看群主和群友们的信息讨论,才知道什么是“五个一政策”,才知道群里这么多留学生、访问学者天天泡在网上做攻略、刷票,大部分人仍然找不到票。
她请群主对对帮她查飞上海的机票,对对告诉陈阿姨,现在美国一周只有一趟航班直飞上海,最早的机票也要到9月份了,八万多一张。七八月能找到的票都必须去欧洲、非洲、东南亚或者中东转机,至少也得四五万,而有些转机国家的名字陈阿姨之前连听都没听过。
巴尔的摩
周同学继续刷票,他第二次定了7月7号韩亚航空从首尔转机,“我感觉这套目前希望比
较大,但是6月韩亚也取消了一些航班,所以还是很担心。”
为求保险,他又定了第三套票,7页16号从新加坡转机,“新加坡到上海那一程是五个一航班,本来那天我已经刷到了从日本转机的票,但是突然又听到说新加坡要放开转机的消息,那从新加坡转比从日本转要便宜五六千块,这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额,所以我就放弃日本选了新加坡。”两套票共计22000多人民币。
学商科的周同学说,“现在买机票像买彩票,一切都只能靠猜;买到手的机票则像套牢的股票,不知道哪张该退,哪张该改签。”
6月
“南北千山与万山,轩车谁不思乡关。”
——高衢《和三乡诗》
6月3日,美国运输部通知中方,6月16日起禁止中方飞行中美航线,因为美国航司被禁飞中国。中美面临断航。6月4日,中国民航局出台颇有创意的奖励和熔断机制。
巴尔的摩
6月7号,21名中国留美学生选择了纽约—瑞士苏黎世—新加坡—厦门的转机行程,到达苏黎世机场后,因为新加坡不能转机,被拒绝登上下一班飞机。美国签证已经失效的他们无法遣返再入境美国,也不能转机回中国,被滞留在瑞士机场。周同学看到这条新闻后意识到,自己的第三套机票打水漂了。
“群里的同胞天天都在研究和猜测哪里可以转机,你说,下一步咱们得期待去南极、北极转机呢,还是要开发月球作为转机点?”
三个月来,周同学的日常生活就是兼职上网课、准备简历,全职看机票。“五个一政策名单上的各航司官网已经没有六、七、八、九月的票出售了,甚至十月份的票也只能碰运气看有没有人退票捡漏了。票都在票代理手中,至少七八万一张。”
“我现在也不敢再囤机票了,毕竟那么多钱砸下去。更何况国内航司退票费、改签费都往死里收,有些甚至不接受退票。比如,东航出售10月从韩国首尔飞上海的机票,票价2300左右,退票费2000。”
“祖国的航司带了一个坏头,引发全球航司一起来割滞留在海外的中国公民的韭菜。就说土耳其航空吧,5月底之前还免收退票费,后来一看中国公民疯了似地全世界找机票,立刻水涨船高,一开始收少量退票费,到现在收的退票费节节上涨。”
宾夕法尼亚小镇
陈阿姨有空就在群里拜托群主和群友,如果买到了票能不能也通知她一下。“我一定要九月开学前回去的,我儿子现在不肯上学了,这个学期已经是浪费了,如果我暑假还回不去,他一直不肯上学,孩子就毁了!”
“我每天都急死了,睡也睡不着,大清早就起床给家里打电话发微信,晚上下班回来又继续打,就怕我儿子出事,又担心我老公,每天要到半夜12点才睡。”
“我日求夜求,就盼着能不能增加一点航班,多一点直飞,这样机票价钱能便宜下来,让我们回国。只要能让我们回国,国家要我们怎么配合都行,检测也好,隔离也好,只要能让我们飞回去,我们一定都照办。”
洛杉矶
妈妈进ICU已经一个多月了,阿玉依然被滞留在太平洋东岸。她几乎每天都睡不到五个小时。广州时间比洛杉矶早15个小时,每天洛杉矶时间上午九点到五点,阿玉拼命工作;下班后差不多就到了广州每天早上医生交班的时间,阿玉等待着哥哥通过微信把妈妈的病情告知。
晚饭后,正好是广州时间中午左右,阿玉会和爸爸视频聊天,他心脏不好,妈妈的病情给他很大打击,阿玉得安慰和鼓励着爸爸。接下来一直等到半夜两三点,也就是广州的下午时间,阿玉需要和妈妈的ICU管床医生、主治医生、会诊医生会谈,商量妈妈的病情和治疗方案。
“之前我之所以选择在洛杉矶工作,就是考虑到一旦父母家人有什么情况,10个小时就能飞回去,不会耽误什么事,这跟国内坐火车或者高铁回家看父母也差不多。但是,现在,一切的计划都被打破了。目前我最大的顾虑是什么?除了我妈妈之外,就是我的职业规划可能要完全推倒重来了。”
“原本我回家是10个小时绕地球小半圈,现在得绕地球差不多一圈二三十个小时。如果通航依然如此,我只能放弃现在的工作,呆在父母身边以防万一。我这种顾虑,也是大部分在国外工作的人的困境,可能本质上也和国内很多背井离乡外出工作生活的人一样,如果父母有事你不能及时赶回,那么谁敢去外地工作呢?”
阿玉的声音始终很低沉,“妈妈现在还在ICU里持续昏迷。她是因为肾结石堵住了肾管造成肾部感染,又导致血液重度感染,岁数大了还有糖尿病,出现了并发症和耐药性,所以不好治。后来肾部感染控制了,要出ICU时忽然发现颅内感染,又开始治颅内感染。我现在天天祈祷我那个行程不要再有什么意外,别被取消或者延期。”
“残忍吧,就算我能顺利搭上这班飞机,加上落地广州隔离14天,我最快也要在我妈妈进ICU两个半月后,才能见到她。”
7月,8月,未来……
“我底母亲,扼心愁苦在房里罢?
一回想念已故人,一回想念远游的儿子!”
——潘漠华《呵》
访谈中,大家不约而同地提到现在回国三难:航班少,天价票,国内同胞的嘲笑。
宾夕法尼亚小镇
陈阿姨:“有家不能回,我们真的撑不住了,能不能先让咱们自己人回国再说?”
巴尔的摩
周同学:“五个一政策执行至今,是有可以调整的空间。之前三月份欧美国家疫情紧张,采取五一个政策合情合理,在外的公民们都理解国内的难处,纷纷配合。但是现在已经六月了,国内已经度过了疫情困难期,取得胜利,各大城市的公共卫生系统也可以有能力、有经验、有资源去统筹应对。而且,海外华人尤为注重个人防疫措施,无论在欧洲还是北美,都是当地感染率最低的群体。能不能考虑现实情况的时间变化、空间差异,逐渐放宽,统筹协调,不搞一刀切呢?”
洛杉矶
阿玉:“我有个在企业界的朋友,他强调国内经济损失非常大,又说隔离酒店也不容易,没人愿意接这个业务,会影响以后的营业,等等。我就直接问他,我妈妈命悬一线,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和我谈利益,那么你有几个妈妈,在你心里你妈妈值多少钱?第二天,我这朋友就开始到处帮我找机票。”
迟疑很久,作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航班形式依然没有改观,一直回不去,有什么打算?”
洛杉矶
我们不忍心请阿玉回答。
巴尔的摩
周同学:“我租的房子和学生签证都是八月初到期,搞不好只能拖着行李流浪街头。实在不行,我也只能求助票代去买天价票。难道真的就成政治难民,等着战狼来救我们回家吗?”
宾夕法尼亚小镇
陈阿姨:“我不敢想。我没有打算。我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