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林文评:寻常事物中的深厚情感
寻常事物中的深厚情感
——刘公小小说《树》赏析
陈振林
小小说能再现真实生活,表现真情实感。有时候,并不需要展开宏大的叙事,也不需要借助高贵的道具,只是那么简单的述说,只是那么平常的一物,也是一定能展现自己想要表达的精神内涵的。
刘公先生的小小说《树》就是一例。
树是生活中最最寻常之物,平常,四处可见。刘公先生借“树”为道具,以“树”为线索,再现了当年的一段历史,表达了对生活最真实的情感。
小小说中出现了两棵树。一是楝树,一是柿子树。于是文中叙写了两个故事,理三人“偷”楝树的事,一是“我”偷柿子之事。两件事,前详写后略写,显示了作者的剪裁素材的艺术。
“我”和父亲、大哥一起去卧云寨砍伐一棵楝树,其实是为了做成扁担。三个人在黑夜中行走,只有五六岁的“我”更是害怕。而这树,是两年前就看着长大的,可以做成四根扁担。开始砍伐了,作者有意穿插了“父亲”的经历,做过公安局副局长,做过乡长,做过派出所所长,可是,如今也成了“贼”。这一笔,更真实地再现了当年的历史,物质匮乏的年代,也照样有着自己的追求。
楝树砍伐成功,“我”也饿了。由“饿”引出了第二个故事,“我”吃了父亲给我的柿子,“我”之后又爬上树摘了一些柿子。不过,后来的柿子没有了父亲所给的甘甜。
其实,这两件事也算是两个“偷”的故事:盗伐楝树,“我”偷柿子。
两个故事,一详一略,相互映衬,再现历史,表达真情。
文中的景物描写,尤其是对夜色的细腻描绘,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暗示了主题。
全文自然地流淌着各样的情感:父亲对儿子的温情,儿子对父亲的怜惜,父亲对家庭的温暖,家庭对生活的信心。
当年的生活是艰难的,但是再艰难也要朝前走。于是作者在结尾自然地冒出了一句话:“唉——,那些饥饿的年月,树是我们真正的依靠。”这,既是真情的流露,也是点题,有力地深化了中心。
寻常事物,更能再现真实历史瞬间,表现最真实情感。此,当为小小说写作妙处之一。
附:
树
刘公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2期)
晚饭后的朱家湾,悄悄地进入了梦乡。
父亲和先生湾的大哥带着我,在轮廓模糊的山坳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卧云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切被黑乎乎的夜色所笼罩。五六岁的我,第一次在没有手电的夜幕里摸着黑,心里惶然不安。
卧云寨是朱家湾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山,清民时代常有土匪盘踞,现在是否还有坏人;还有,山上葳蕤的树林里是不是有狼,山下茂盛的草丛里是不是有蛇;这些,我都心有余悸。
一路上,除了我们簌簌的脚步声,原野死一般地沉寂。父亲肩挎一把锯,大哥腰里别着砍刀,我在后面循着他俩的脚步,高一脚低一脚,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到达卧云寨山下的一个水库堤下,爸爸指着一棵楝树,小声对大哥说:“我瞅了它两年多了,才长成现在这样子。”
“二爹的眼光真好,它可以做四条扁担。”大哥应声,随即对我说:“全顺看着点,发现灯光,赶紧跟我们说。”
“嗯。”我说。
爸爸和大哥坐在地上,摆开架势一推一拉地锯树,声音在田冲里一起一伏。
可能不太顺手,爸爸和大哥锯一会歇一会,大概是第三回歇息时,大哥喘着气说:“二爹呀,你解放初当县公安局副局长,后面跟一个警卫,多风光啊!后来你又当万福乡乡长,历山派出所所长,你要是一直干下去,我们哪来偷偷摸摸,吃这苦?”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爸爸叹了口气,没有叙说他辉煌的过去。
爸爸向来不给我们讲他从政的往事,只是偶尔从别人的口中听那么一两句:有说是爷爷担心他的安全,让他辞职回乡下;有说是母亲被划为地主成分,担心他政治上不可靠;有说是他不听规劝,对入党持消极态度等等,但在我心目中,那一直是个谜。
楝树好不容易才被迫倒下。爸爸和大哥选择下面直直的一段,又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往回走。他们走得很快,走一会儿换一下肩膀。
我扛着锯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着,刚开始还能勉强跟上,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拉下二十多步远。
听不到我的动静,爸爸和大哥在一个平坦点的地方,把树木摔下肩膀,停了下来。爸爸等我走近了,问道:“全顺,是不是累了?”
我小胸脯一挺一挺地喘着气,稍候才说:“我不累,主要是太饿了。”
“你没吃夜饭吗?”大哥问。
“吃了,花生壳面馍馍太苦了,我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我说。
爸爸撩起衣襟给我擦了擦汗,“唉——”,叹了口长气,然后从胸前衣兜里摸出一个柿子,对我说:“全顺,这个柿子我暖了四五天了,已经软了,你尝尝,看麻不麻?”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嗯,不麻。”我吸溜地吃着,生怕汁液流出来,没吃进我嘴里浪费了。这个柿子太好吃了,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的柿子。
“爸爸,要是再有一个就好了。”三下五除二干掉那个柿子,我的肚子还是有些饿。
“你以为弄个柿子容易,虽说生产队里柿子树很多,但那是公家的。我是在落果里挑了个最大的,揣在身上暖,想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说不定能给你充个饥。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谢谢爸爸为我着想。”我终于知道,柿子还可以当饭吃。
那天夜里之后,我几次爬到后山柿子树上挑大个地摘,每次都是扎紧裤腰带,把柿子塞满前胸后背,不敢走正门,悄无声息地在院墙外的小洞里,一个一个地把柿子推进院内,然后沤进院子水池的泥巴里,一般五到七天,就可以刨出来吃了。不过,柿子是硬的。
这件事藏在我心里多年,一直到父亲去世,我都没有胆量告诉他。
那截楝树做成的扁担,后来果真派上了用场。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生产队里把柿子分到各家各户,大家都舍不得吃。我半夜起床跟着大人们步行二十多里,挑到唐镇去卖,尽管一个柿子才一分钱,肩膀摸得流血,但几角钱能换来火柴和食盐,结余的还能给我和妹妹们攒点学费。
唉——,那些饥饿的年月,树是我们真正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