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关索、格斯尔与孙悟空
疫情之前，有许多有趣的讲座都没有及时消化。闲来无事整理了一下的作家张怡微，这次带来了和关羽后代相关的讲座内容，在历史上时隐时现的“关索”形象，又和孙悟空联系在了一起。这种奇幻关联背后，往往隐藏着有趣的文化考证。
2019年4月，德国汉堡大学汉学教授田海在复旦大学做过一次主题为“关羽：一个失败英雄的宗教后世”的讲座。在提问环节，有同学问到了关公后代的问题。当时，刘永华教授赞同关公、妈祖等是孤魂崇拜，但他认为拥有爵位的关公是有后代的。田海教授回应，根据他的调查，关公没有后代，所谓的后代是明朝“发明”的。这个问题引起很多笑声，不过这场讲座还是给我很大启发，因为据田海找到的材料，至少在1670年左右，关公信仰有一个来源，是“被处死的雨龙的化身”，“雨龙不听玉皇的命令来帮助收到荒灾的农村送雨，被处死的形式是砍头，和尚受雨龙的血，帮助他再生做人（关羽），成为我们所认识的关羽。”这和《西游记》中司雨龙王的形象很像，而且《西游记》中也出现过泾河龙王因为欺骗玉帝改了下雨时辰而被砍头的故事。
田海（Barend ter Haar)《关羽：一个失败英雄的宗教后世》
哈佛大学出版社2017年
很久以前，我曾经读到过金文京教授写的文章《关羽的儿子与孙悟空》，觉得很有意思。文章提到在三国故事中，大家熟悉的关羽有两个儿子，但在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中还有一个叫关索的儿子。这个人物并不活跃，在明代后期的版本中，总是突然出现，又不知不觉消失。“关索”这个名字，在《水浒传》里也有出现，杨雄的绰号就叫“病关索”。但是除了云南地方流行的“关索戏”之外，这个虚构人物并没有形成非常完整的形象。他和关羽有关，连“三国杀”里都有现身。金文京教授的文章里提到，一直到1967年，上海嘉定县偶然发现了一座古墓，据文章引注，从这个墓中发现了当时北京永顺堂刻印的十六种说唱词话和明初名戏《白兔记》。说唱词话里，就有一部以关索为主人公的《花关索传》。那么，关索和孙悟空又有什么关系呢？金教授指出，《花关索传》中的花关索曾经说过一句和孙悟空一样的话：“尿泡空大无斤两，秤它虽小压千金。”他认为，花关索的人物形象，和孙悟空一样具有剑神（泉州开元寺浮雕“手握剑”）、小童（花关索“上下不长四尺五”，孙悟空“身不满四尺”）、水神（“水怪无支奇”故事是猿猴传说来源之一）的特征。
明代成化年间刊本《花关索传》
金文京教授在2019年也来过复旦大学，当时做了“东亚汉文学四讲”的讲座，其中一场就讨论到《朴通事谚解》与《西游记》史料的关系。《朴通事谚解》是朝鲜时期重要的汉语教科书（兼以北京为观光指南），也是研究元末明初语言的重要语料。在《西游记》形成史研究中，《朴通事谚解》是一部重要的收入早期西游故事形态的材料，一般认为有两则，一是第80条（卷下）：
“往常唐三藏师傅,西天取经去时节,十万八千里途程,正是瘦禽也飞不到,壮马也实劳蹄,这般远田地里,经多少风寒暑湿,受多少日炙风吹,过多少恶山险水难路,见多少怪物妖精侵他,撞多少猛虎毒虫定害,逢多少恶物刁蹶,正是好人魔障多,行六年受多少千辛万苦,到西天取将经来,度脱众生各得成佛。”
另一处是88条（卷下），即书中两人在部前书店买《赵太祖飞龙记》和《唐三藏西游记》，随之介绍《西游记》中“车迟国佛道斗胜圣”，相当于世德堂本《西游记》第44、45回。在《西游记》小说定型以前，元代曾有一部《西游记》平话。明初《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送”字韵“梦”字条，还保留着“梦斩泾河龙”一段话本残文，见于《朴通事谚解》。关于《朴通事谚解》中所引《西游记平话》是否是元代产物一直有讨论。金教授的讲座，补充了一处新的材料，认为第51条（卷中），去南海普陀洛伽山，参见观音菩萨真像时，有一段赞颂观音的文字，可能与《西游记》有关。这是一个比较新的发现。
《玄奘取经图》敦煌榆林窟第3窟（西夏）
更有趣的是，金文京谈到中国历代王朝和朝鲜半岛的关系中，元朝和高丽的关系非常特别，13世纪初蒙古远征朝鲜半岛，1232年，高丽国王、崔瑀迁都江华岛。蒙古不善水战，皇帝就在江华岛待了19年不妥协，最后只得协议高丽王朝存在，后来关系才有所缓和。元泰定帝和元顺帝与高丽关系匪浅，韩国中央博物馆藏有高丽敬天寺十层塔图，该塔建于1348年，目的是为高丽王室和元蒙皇室祈福。塔基刻有《西游记》图像，包括沙河桑、唐太宗设大会、蜘蛛精、红孩儿、车迟国、地涌夫人等。据谢明勳《〈西游记〉与元蒙之关系试论：以“车迟国”与“朱紫国”为中心考察》文章考证，“车迟国”故事很可能是元末政治斗争下的文学产物，高丽王室丞相“伯颜”与小说中“伯眼大仙”似乎也有关联，这显然与“孙悟空大闹天宫”与“车迟国斗法”两大情节皆循《贤愚经》写成的学界公论不太一样，但也不无道理。总而言之，高丽接受《西游记》并对蒙古产生的影响，可能有汉族力不能及之处。
西游故事与蒙古似有若无的关系不止于此。康熙六十年（1721），乌弥氏阿日那翻译了《西游记》（20卷100回），可看做蒙汉翻译史上了不起的工作。阿日那翻译的时候并不确定小说作者，也没有被各种说法干扰，只说自己是根据一部汉文小说翻译为蒙古文。我在很偶然查阅到《蒙古文与〈西游记〉研究》一书时，发现作者巴雅尔图将《西游记》与《十方圣主格斯尔可汗传》进行文学比较，他认为《格斯尔》史诗里具有变化本领的英雄形象和孙悟空有类似之处。尤其是《格斯尔》第六章描写的故事情节，酷似《西游记》中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逼迫她交出芭蕉扇。其中叙述的是，格斯尔与爱妃一起骑马追杀一只变作母鹿而逃亡的女妖怪时，被女妖怪吞进肚子，于是两人在妖肚中拳打脚踢。妖怪痛得直打滚，只得把他们吐出来。除此之外，《西游记》中出现过不下10次的“虎难”，《格斯尔》亦有相似情节。
疫情之前，有许多有趣的讲座都没有及时消化。闲来无事整理了一下，心中更加期待“新冠”快点过去，学术交流也能恢复到往日的繁荣。
稿件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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