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6)

哑巴走了。

板凳没有哭。他躲进了粮仓里。

他听见乡公所的人来了,说,死了也好,乡公所出棺材,就埋在坡上的那个坑里。可是孩子怎么办呢?香夫人说,孩子的母亲托付她收养这个孩子。

这是义和隆最安静的一个出殡,板凳听到,铁锹扬起的土撒在薄木棺材上,沙,沙,沙。

板凳在粮仓里睡了三天三夜,走出粮仓,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看见义和隆的天是那么的蓝。

他提起粮仓门口的一把铁锹,走向前院。他看见香夫人坐在一只蒲团上,靠着暖烘烘的墙,蒲团边是一只空奶瓶。她露着半只乳房,怀里的婴儿正吮吸着乳头,那乳头像一只樱桃就要破了。名字叫麦子的婴儿并不饿,她只是本能地在玩耍着乳头。香夫人好像睡着了,她的脸皮不像过去那么白皙了,乳房下垂得像一只瓢。她的脸很安逸,像哺乳丰田增田和跑跑那样,不愠不火不急不慢。

板凳的心头哽住了。

他拄着铁锹跪下来,他摸了摸麦子的小脸蛋。他给她们磕了个头。

他沿着义和渠一直往西走,一直走到太阳落山。他走进一片荒地里。他铲一些直芨,搭了一个小茅房。他要从这里开荒了。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个傍晚,他站在茅草房前,看到茅草房里一片金黄,他想起看见哑巴的那个后晌, 哑巴背着身子急急忙忙地换一件中国女人的衣裳。

他突然想起,他从来没有问过哑巴的名字。

哑巴叫什么名字呢?开完一畦地,板凳就这么想一下。

中间麻钱来过,顺子来过,给他送皮袄,送粮食,都没有劝阻他。

到了冬天,他穿着笨拙的皮袄,像一只甲壳虫在野地里挪动,他在拾牛粪。不远处又一只甲壳虫挪过来了,也背着大粪篓子。

这是王家的大少爷王也平。

他们放下粪篓,坐在干草地上,卷了烟末递给对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一件共同的事情让他们变得友好。

一个先开口了,说,这一片地开出来,水一上,能漂出油来。

另一个说,使劲开哇,连环渠哦,孟家渠一通,都能吃上旺水。

那苗麻钱可是我爹的徒弟。

那苗麻钱可是我兄弟。

嘿嘿嘿,嘿嘿嘿。

一个晌午,顺子来了。远远地他向东家招着手。跑到东家面前,他说,东家好事情呀,苗东家的孟家渠开通了。老额吉请了戏班子今儿黑夜在义和庙唱大戏哩。

杨板凳听了顺子的话,手搭凉棚向干渠的上游瞭望。只见黄河水浩浩漫漫地扑进干渠里,腾起了大片水雾,挪动着,像一条白龙。杨板凳一拍大腿说,好水呀,快放开支渠,迎接孟家渠进来啊。顺子提着铁锹去放渠口,杨板凳趁机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泪水,在心里叫了一声麻钱哥。

顺子和东家蹲在地堰上看着水流进了大片刚开垦出来的荒地里。一场伏水三遍肥,地如果是娃,水就是奶呀。

趁着杨东家高兴,顺子说,东家,香夫人把两个孩子养得像两个小猪娃子,你该回去看看了。

杨板凳的心跳了。他低下头装了一袋子烟说,麦子,麦子会叫娘了吧?

顺子说,啥都会说了。香夫人把她亲得整天价在怀里揣着,舍不得让她走路,这样下去不得惯坏了?大河套的人那么金贵了,以后咋种地哩。

板凳叹了口气说,想不到香夫人把麦子视如己出,不简单呀。这个女人我一辈子都没有摸着脾性。

顺子说,管她是甚脾性,给你当老婆生娃着哩。

板凳说,老婆还是我的老婆,可是隔着心哩。是我对不起她,我没脸见她。

顺子说,过去的事过去了,日子还得过。

板凳说,她,提起过我吗?

顺子想了想说,她没有直接提起你,可我听见她教麦子喊爹哩。

顺子走后,杨板凳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把顺子带来的一箩馍馍一个个插在了一棵柳树上,让阳光风干它们,板凳喜欢吃馍里太阳的味道。看着这一树的馍,板凳的心里开始妥帖,他靠在地堰上就打了个盹儿。这时小酥就给他托梦来了。

小酥说,果果、木木还会走小香小酥的老路,这是命。命像一个人的头发和眼睛,是会传给子孙后代的。

一个馍掉下来把板凳砸醒了。他想起了小酥。他应该去看看小酥,本来应该是板凳妻子的小酥。他应该去给她磕个头。

板凳从树上摘了几个馍,甩开步子往小酥的坟地上走。远远地他看到在小酥的坟头上石头一样跪着一个人,旁边烧着一堆树枝,那是他的兄弟苗麻钱。麻钱是来告诉小酥,孟家渠开通了。

板凳站在麻钱身后叫了一声哥。因为好长时间不叫了,板凳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有点小。就在这时,他们听到鞭炮声和锣鼓声从四面响起,震得义和隆的地皮嗡嗡地响。他们同时向自己的老柜看去。只见铁锤站在房顶上扶着老额吉,老额吉敲着手里的锣声嘶力竭地喊,乡亲们,乡亲们呀,小日本投降了,小日本投降了。

惊喜从哥俩的脸上腾起,他们跨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抖动着。二十年后两只手终于相握。

第十五章

1

抗战胜利后,杨柜最大的一件事是增田的回来。他身穿中山服,戴一顶和平帽,骑一辆义和隆很多人第一次见的自行车,一径从义和渠南下来,到苗柜来。见到苗麻钱,他脱下帽子鞠了一躬,说,大爹,我回来了。

苗麻钱高兴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长得这么结实了,毕业了吗?

增田说,报告大爹,毕业了。县里让我参加完国民兵的训练,就到县水利科工作,帮助你开渠定线。

好哇,小子,大爹这个泥腿子需要你的帮助啊。

大爹,回来的路上路过孟家渠,我目测了一下,孟家渠的设计很有科学道理。现在存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应用水闸调节水的难度还很大,如果有电有水泥和钢筋,就可以做成电动闸门,调水、提水开合自由,比开咱们家的门还省事。

增田,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东西?

有,大爹。我们靠着黄河靠水吃水,水能发电,有了电就用钢筋水泥做电动闸,一按开关,开水关水一个手指头的事。有了电一切都好办。还有一个问题,灌溉期间支渠里多余的水应该迅速进入退水渠,增设一道扬水设备,在下游处回流到黄河里,河和渠就流转起来了。这样每年流转一回,大后套的土地就沉淀一层黄河带来的土质和养分,同时调节了土地的盐分,大后套的地就越来越肥了。

好小子,外面的天地太大太宽了,走了几年就有了这么多的主意,大爹拜你为师了。

这只是一个设想。大后套的水利和农业这一代人干不完。

老额吉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喊,谁在外面说话呀,声音高得震得我的天灵盖响。老额吉不仅瞎了而且聋了。像当初不承认瞎那样,她也不承认聋。别人对她说话她听不见她就假装打盹儿。别人高声说话她就说震得她天灵盖疼。

听到老额吉的声音,增田进得屋来,把一包点心放进老额吉的手里,贴在她的耳朵上说,老额吉,我是增田,我给你买了蛋糕,你快吃吧。

增田?这么些年你干啥去了,老额吉想死你了。娃孝顺呀,还给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买了吃的,真香呀。这是用啥做的,又甜又软又香,哎呀,我这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香塌脑门囟呀。

是点心,鸡蛋白面做的。

娃,你咋知道老额吉爱吃甜点心呀。

我是老额吉务艺( 拉扯 ) 大的,还能不知道老额吉爱吃个甚?

老额吉一听这话,更高兴了。她说,增田是个孝顺娃。你看见咱们孟家渠了吗?听见水流的声音了吗?现在全后套浇的都是我们孟家渠的水,一直浇到西山嘴去。打五原的时候,我孟家渠的水把狗日的小日本淹得屁滚尿流。小日本粪巴牛搬家滚蛋了,该着我们好好过日子了。有好吃的就给老额吉买,老额吉没牙了还有舌头,老额吉才要好好活人哩。

老额吉吃了一半停下了。她抹抹嘴说,看我这个老糊涂,差点吃个底朝天。快叫三改过来,她怀着我们家的娃哩。

果果和木木高小毕业了,果果在《 奋斗日报 》 实习,嘴头子和笔杆子都挺硬。木木想当一个护士,五原战役中,木木在卫生队里胆大心细,人们都夸木木是一块做护士的好料子。可是只有教会里有护士学校,她讨厌洋人,不愿意去,所以闲着。增田回来以后,她们忙碌起来了。她们到大盛魁买了布料,央求草花妈连夜给她们缝做。新衣裳每年都要做的,不同的是此次她们选了不同颜色的料子,果果要红的,木木就要绿的。果果要粉的,木木就要蓝的。草花很是纳闷儿。过去给两个闺女缝衣裳做鞋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件两双。小的时候,她们经常穿着一顺儿的两只鞋,草花看见了就说,哎呀姑奶奶,又穿错了。至于衣裳她们从来不分你我,也分不清你我。当有人说两个闺女越长越可喜时,她们就看着对方的脸抿着嘴笑,对方的脸是她们的镜子,看看对方就知道自己长得多可喜了。她们到锦绣堂去买皂角,煮成皂角水一遍一遍地洗头。奇怪的是,穿上不同颜色的衣裳之后,她们的心立刻分开了。她们不再出双入对,一个不在家一个在家的时候,在家的那个就心神不宁。

草花妈说,哎呀,我的闺女们,你们听到甚风声了,是不是哪家来提亲了?

两个姑娘的心思被突然说破,两张脸一齐变成了两只大红袍蔓菁。

对于两个妹妹,增田从小就更喜欢木木一点,因为她更弱,更需要他的保护。离家几年后再次见到两个妹妹,他还是更喜欢木木。他教两个妹妹学骑自行车,果果跌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木木的身体一倾向他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赶紧把她搂在怀里,怕磕疼了她。他看到木木和看到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的心会变得那么软,水一样的软。

增田回来让香夫人看到了希望。增田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带回来了一肚子的学问,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她的儿子是大后套冒尖儿的水利人物。其间丰田来信说,他和亮水已经结婚了,等革命胜利后,给她生一个红色的孙子。

看完信香夫人又激动又担心,赶快把信烧了。她把增田叫到跟前说,你哥哥在延安干革命,可能是件好事情。可是娘更希望你们不要参与什么革命不革命的,像你大爹那样,做一点实事,不光为自己也为别人,就挺好。

果果到杨家来串门儿,总往香夫人怀里粘。香夫人早看出来,果果和木木都对她家的增田好,在她身上粘着是变相的一种撒娇。她更喜欢果果一些,果果跟她很相像,有主意有头脑,更重要的一点是从小她就手把手地教果果打算盘,果果简直就是小香,木木就是小酥。可她不由得心疼木木,因为对小酥的愧疚。两个闺女都像小酥一样的手巧,营生做得又细又好,如果这是别人家的闺女,香夫人恨不得把两个都娶回来当她的儿媳妇。可是他们是表亲,已经有新思想的香夫人知道,近亲不得成亲。再说她俩都喜欢增田,增田又变不成两个增田,这就更使不得,果果和木木不能走小香和小酥的老路。天黑了以后,两个闺女都想住下来,香夫人板着脸说,不行,你们都是大闺女了,不能在外面过夜。苗家是大户人家,闺女尤其要守规矩,义和隆跳蚤大的一个地方,闲话走得比跳蚤还快。现在不打仗了,我要替你们的娘给你们踅摸两家好人家,把你们嫁出去,让人家看看什么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增田,送两个妹妹回去,快去快回。

木木心往下沉。大姨压根儿就看不上她嘛。可果果不这么想,这说明大姨没有倾向木木。

增田用自行车送两个妹妹回苗柜。他让木木坐在前面,果果坐在后面。自行车一上路,果果就发现,增田是向着木木的。增田猫着身子蹬车子,他的脸几乎贴在木木的左耳朵上。并且一到坑坑洼洼的地方,增田就贴在木木耳边说,小心,有点颠。果果被冷落在后面,好像没有她这个人。果果难受死了。她和木木的长相没有什么区别,她果果比木木聪明得多,增田咋就对木木好呀。

不过果果不气馁,教书先生说,功夫在诗外。果果自有果果的办法。从家里出门的时候,她说要到报馆去。出了义和桥,拐进大盛魁,伙计吆喝着说,哟,谁家这么漂亮的闺女,我们店里刚进了一只凤凰绒花,只有一只,你戴在辫子上走在义和隆是独一份儿的,来瞧一瞧喽。伙计的话让果果着实动心,过去她的任何穿戴木木都有,这凤凰绒花木木不可能有了。看了凤凰绒花,果果更动心了,她掏了钱就把绒花戴在了辫子上。之后她就折到去杨柜的路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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