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宝钗的孤独和贾母的庸俗
贾府有二君,盛世的老封君贾母是儒君,末世的蘅芜君宝钗是道君,儒君治世,道君济世。盛世的老封君贾母在奢靡中走向庸俗,末世的蘅芜君宝钗在勤俭中走向孤独。
“人,要么是孤独,要么就是庸俗”,这是哲学家叔本华在《人生的智慧》中所要阐述的主要观点。本文尝试从贾母和宝钗的物质欲求和精神世界,来解析叔本华关于孤独和庸俗的哲学观。
贾母的庸俗,体现在物质奢靡中。
获取幸福错误的方法莫过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就在于我们企图把悲惨的人生变成接连不断的快感、欢乐和享受。这样,幻灭感就会接踵而至,伴随而来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谎言与欺骗。——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孔子说:“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我曾经一度很难理解这句圣人之言,但在深读红楼后,在贾母身上找到了答案。
儒家制度对人的要求就是守规矩,“克己复礼”,克制内心的欲望,有礼有节。如果活到了七十岁,基本上是儿孙满堂了,也克制了一辈子。这时候,可以不再克制,放开禁忌随心所欲地安享晚年,只要不做出晚节不保的丑事来。
贾母从孙媳妇开始,谨小慎微地一步步走到了老封君的位置,可谓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不需要“克己”。
因此,“克己复礼”的儒家思想在贾母身上不复存在,解脱了束缚的贾母,好像要把曾经失去的一切都找回,以弥补那些“克己”的青春岁月。
如何弥补?对贾母来说唯有花天酒地!
贾府的社会地位和物质丰饶,都给了贾母花天酒地的条件,这也是她唯一能让自己随心所欲的方式。
因此,贾母在吃喝玩乐上的奢靡,达到了极致,而且不是独自享用,而是以聚会的方式,追求人多热闹。这就是“企图把悲惨的人生变成接连不断的快感、欢乐和享受”。
活到了老封君的地位,人生还有什么悲惨?贾母心中的悲惨,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对死亡的恐惧,二是她意识到了贾府的末世已经来临。
对死亡的恐惧,几乎是每一个生活富足的老人所共有的。为了对抗这种恐惧,他们唯有拼命抓住现有的一切,享受生活,并努力把儿孙们聚拢在自己身边。
贾府末世的来临,是神佛对贾母的预告。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
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贾母一生信佛,对神佛的预告坚信不移,知道属于贾府的盛世已经过去,末世已经来临,很快就会是南柯一梦了。
贾母对自身能力是非常自信的,即使王熙凤的管家能力到了被众人称颂的地步,贾母依然认为她赶不上年轻时的自己。然而,再怎么能力超群,也无法解决自身死亡和家族衰亡这两个难题,她能做的,唯有逃避,用花天酒地来逃避对这两个问题的思考。
于是,“幻灭感就会接踵而至,伴随而来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谎言与欺骗”。每一次热闹聚会的散场,都是一次幻灭,而被她强行聚拢在一起的儿孙们,彼此之间充满着谎言和欺骗。一句“树倒猢狲散”就已充分体现,这些聚在贾母膝下承欢的人,并非真的喜欢这种庸俗的聚会。
为什么说这种聚会是庸俗的?叔本华说:“人们聚会的场面越大,就越容易变得枯燥乏味”,因为“社交聚会一旦变得人多势众,平庸就会把持统治的地位”。
只要有贾母在场的聚会,统治地位就在贾母手里,她说做什么,大家才能做什么;她说的话,大家只能附和,不能反对。因此,王夫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凤姐想去清虚观看戏,贾母提出也要去,凤姐便担心“我又不得受用了”;薛姨妈从贾母处回到了自己住的院里准备休息,还是被贾母打发来的丫头强行请回来陪贾母打牌。
没有谁真心实意地想要陪着贾母花天酒地,只是贾母的地位和礼仪制度决定了,他们不得不屈从,并摆出一副开心乐意的面孔。即使王熙凤累到了血山崩的地步,而且受了邢夫人的委屈偷偷哭泣,只要贾母一声召唤,她就必须擦干眼泪满脸堆笑地前去应承。
这种聚会的乐趣,只有把持统治地位的人能享有,其他人都只能感受到枯燥乏味而想离开。
这便是贾母的庸俗,在花天酒地中追求快感、欢乐和享受。
宝钗的孤独,体现在精神富足中。
我们可以把社会人群比喻为一堆火,明智的人在取暖的时候懂得与火保持一段距离,而不会像傻瓜那样太过靠近火堆;后者在灼伤自己以后,就一头扎进寒冷的孤独之中,大声地抱怨那灼人的火苗。——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对于宝钗来说,贾府就是一团火,因为哥哥薛蟠“年轻不知世路”,进京途中惹下人命官司,导致一家人不得不靠近贾府这团火来取暖。
正如叔本华所言,取暖时如果太过靠近火堆,则容易被灼伤。宝钗的“无情”和“冷”,包括她与贾府的奢靡格格不入的俭朴,即是对这团火所保持的距离。
一个内心平庸的人,很难做到抗拒物质的诱惑,唯有精神富足的享受孤独者能够做到。
在这里,不得不把宝钗和黛玉做一番对比,因为她们都是靠近贾府这团火取暖的人。
初进贾府时的黛玉,看到了林家和贾府在物质生活上的巨大差异,“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然而,她没能做到坚守自己,而是很快就投身到这团火中,安然享受贾府给予她的奢靡待遇。
进入贾府的宝钗,同样看到了贾府不同于薛家的奢靡生活,但却保持了独立,不但不爱妆饰,而且住处“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即使贾母当众指出太“素净”了,宝钗依然不改其志,并没有做出改变迁就贾母。她让自己一直处在贾府这团火的边缘,而不靠近中心——贾母。
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做到不随波逐流保持独立?唯有精神富足。
宝钗的精神富足是显而易见的,她不但是一座行走的图书馆,而且把这些书本知识转化为了自己的内涵。叔本华说:“如果一个人拥有大量的知识,却未经过自己头脑的独立思考而加以吸收,那么这些学识就远不如那些虽所学不多但却经过认真思考的知识有价值。”宝玉和黛玉都是拥有大量知识的人,却并未把这些知识变成价值,唯有宝钗,把所拥有的大量知识,“经过自己头脑的独立思考而加以吸收”,让这些知识拥有了价值,并在生活中发挥作用。
“只有那些依靠自己,能从一切事物当中体会到自身的人才是处境最妙的人。”(叔本华《人生的智慧》)宝钗非常清楚,贾府这团火,只能让薛家暂时取暖,要保障薛家的平安温暖,终究还得靠自己。因此,身处寄居位置的她,时刻保持着警惕,既不做出让贾府诟病的事来,又尽量远离贾府的是非,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在贾府求生。但在这个过程中,她又能在独处中自得其乐,并没有被环境所压抑而自苦。
这就是享受孤独的妙处,叔本华说:“孤独为一个精神禀赋优异的人带来双重的好处:第一,他可以与自己为伴;第二,他用不着和别人在一起。”
可以说,宝钗是把享受孤独运用到极致的人,她对任何人都没有精神上的依赖,但又并不抗拒参与平庸的聚会,因为她能在庸俗的聚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比如她的十五岁生日,为了迎合贾母、王熙凤等爱热闹的人,她所点的戏都是热闹戏文,但在这些热闹戏文里,她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这就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丰富的知识内涵赋予了宝钗看门道的能力,使她能随时随地享受孤独的乐趣。
因此,真正的孤独,并非与庸俗势不两立,不是愤世嫉俗孤芳自赏,而是能在融入和抽离之间游刃有余,既能与人群和谐相处,又能在孤独中自得其乐。
贾母的庸俗,对晚辈造成了毁灭性的伤害。
所谓“上流”的社交聚会,其劣处不仅在于它把那些我们不可能称道和喜爱的人提供给我们,同时,还不允许我们以自己的天性方式呈现本色;相反,它强迫我们为了迎合别人而扭曲、萎缩自己。——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贾府就是一个社交聚会场所,贾母则占据着绝对统治地位。在她的统治之下,因为她的个人好恶,而使得每一个参与聚会的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级,有的成为了在聚光灯下闪耀的明星,比如宝玉和黛玉;有的则只能在阴影里苟活,比如贾环和迎春惜春。
无论是在聚光灯下闪耀的明星,还是在阴影里苟活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了伤害,而且这种伤害是毁灭性的,直接影响了命运的走向。
宝玉和黛玉都是天赋异禀的人,宝玉略加规引,即可背负起中兴贾府的重任;黛玉如有正确的教育,则能像宝钗一样,成为一个精神富足才华横溢的内助。
然而,当贾母把他们捧到聚光灯下,成为贾府的明星,他们的人生道路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向奢靡的贾母靠拢,以享乐为荣、以付出为耻。其结果是导致宝玉“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黛玉则把所有才华都用来伤春悲秋,因求而不得而自哀自怜,最终宝黛二人一出家一早逝,成了贾府末世的陪葬品,也是贾母的陪葬品。
有捧就有踩,有高就有低,因为贾母对宝黛两个孙辈的捧高,直接导致了贾府众人对贾环和三春的踩低,除了探春自我生长能力强、像宝钗一样独立之外,贾环和迎春惜春都在阴影里走向毁灭,同样成为了贾府和贾母的陪葬品。
如果说宝玉和黛玉是被贾母这团火所灼伤,那么贾环迎春惜春则一直被排斥在这团火之外,结果是因无处取暖而被冻伤。
这就是庸俗者用强权对人的伤害,要么把人高高捧起再让他重重摔下,要么把人踩在脚底让他无法面对阳光。庸俗的老封君贾母,为了自己的快乐晚年,把孙辈们一个个推向了毁灭,成为了她的陪葬品。
宝钗的孤独,拯救了人群中的出类拔萃者。
对于具有伟大心灵的人来说——他们都是人类的真正导师——不喜欢与他人频繁交往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这和校长、教育家不会愿意与吵闹、喊叫的孩子们一齐游戏、玩耍是同一样的道理。这些人来到这个世上的任务就是引导人类跨越谬误的海洋,从而进入真理的福地。他们把人类从粗野和庸俗的黑暗深渊中拉上来,把他们提升至文明和教化的光明之中。——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孤独并非遗世独立,而是不愿意一味迎合庸俗,不愿意在庸俗中扭曲和萎缩。已达到享受孤独境界的宝钗,以一颗导师般的救世之心,在人群中寻找可引导之人,引导他们“跨越谬误的海洋,从而进入真理的福地”。
一个精神富足内涵深厚之人,拥有快速识人的能力,知道哪些人可救哪些人不可救,哪些人可引导哪些人不可引导,因此会第一时间远离那些不可救不可引导之人,比如王熙凤;同时对那些可救可引导的人充满耐心,不厌其烦地劝导,比如湘云、探春、邢岫烟、黛玉和宝玉,希冀能把他们“从粗野和庸俗的黑暗深渊中拉上来,把他们提升至文明和教化的光明之中”。
因此,宝钗对有血缘关系的表姐王熙凤敬而远之,“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从来不愿意靠近她,更不会花时间和精力去劝导她,因为王熙凤属于庸俗队伍里的人。
但对宝玉和黛玉两个被贾母捧到高处迷失了自我的人,宝钗看到了他们本质上的闪光点,知道他们只是缺乏正确的引导。因此,宝钗从未放弃对宝玉和黛玉的引导,即使他们不断用言行伤害,直到把他们拉到光明之中,看清自己。
叔本华说:“任何人都不可以靠近他们(孤独者),除非这些人并不属于泛泛的平庸之辈。”“无情”的宝钗,用“冷”对待平庸之辈,却对出类拔萃者抱以最大的热情,对他们敞开怀抱予以接纳和扶助,把沉陷黑暗深渊的湘云和邢岫烟拉到了光明之中,给激进的改革者探春指明删繁就简的方向,从理论家走向实践者。
一个精神富足的孤独者,不但能做到进退自如,而且懂得什么时候该惜言如金、什么时候该长篇大论。话只对对的人说,从不和错的人浪费时间。他们不是不愿意参与社交聚会,而是尽量拒绝无效社交,但却会积极参与“具有深度的交谈和充满思想的话语只能属于由思想丰富的人所组成的聚会”(叔本华语),比如宝钗从未缺席大观园的诗社活动,也从未缺席大观园姐妹们面临困境的每一个探讨时刻。这些活动,这些时刻,并没有强制性,即使缺席也不会被诟病为失礼。在这些场合,她用深厚的精神内涵,征服了所有人,成为了大家的精神领袖,当之无愧的“蘅芜君”。
结语:人,要么是孤独,要么就是庸俗。孤独和庸俗无法并存,懂得享受孤独的人,自然会远离庸俗,而庸俗者永远无法达到享受孤独的境界。庸俗如贾母,害怕孤独,从来没有独处时刻,变着法子发起聚会,孙辈们自发的活动,她也要参与进来,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赶。孤独如宝钗,“随分从时”,无论处在何种环境,无论面临何种境地,都能保持孤独,享受精神富足所带来的自在与愉悦。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庸俗让人在平庸中碌碌无为,孤独则促使人在沉静自思中走向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