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松 | 《雕花床》【短篇小说上中下】上

这些年老古每一回来云天寨都要变一回身份,都要做些稀奇古怪的生意。

他挎着一个小黄布兜,收过旧版钱和国库券,我俩就是在国库券的买卖中认识的,当时他看我不懂行情,故意压价少给了我五十块钱,后来我知道后逮着他质问,没想到他倒是很痛快地把钱还我了,我俩就是从那时候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按他的话说是不打不成交啊!他还收过云天寨周围山上刨出来的杜仲血参地丁等中药材,晒干后雇人一趟趟背到山下运走;买过村西头刘大头家从地里犁出来的一坛子铜钱,还叫我帮忙拉走了我们村头石桥上铺着的一通石碑,那石碑上有密密麻麻我们谁都看不懂的文字,当然他又买来水泥重修了石桥;他还收过狗皮兔皮鸡毛鸭毛,弄得像是要褪毛的鸡婆一样浑身毛烘烘的;而最最引起轰动的一次收购,是老古搬来了一台十四英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机,换走了村里老吴家后墙挂着的一张中堂画,当老古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张烟熏火燎的中堂画时,我不免为他捏一把汗,我小声问他没有看走眼?他笑而不答。那时节我们云天寨刚刚架上电,那是我们村的第一台电视机,每一个夜晚当人们兴致勃勃围进老吴家的院子看连续剧《雪山飞狐》时都还免不了评价这个老古,真是昏了头啦!

可是昏了头的老古总是神气活现的请我喝酒,看来这老古小钱还是没少挣的。他一来云天寨就要找我,一见面就要喝两杯,拿他的话说,这人一辈子,不就是色财酒气吗?

这样一来而去的,我也不知道咋就和老古成了朋友,可是我老婆不怎么待见老古,老古一来喝酒她就皱鼻子瞪眼的,要是老古再喝醉倒在我家里,她就要不停地对我“嘟嘟”个没完,我说老古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老婆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古都是个啥人?我说啥人?皮包骨头肉人吗!老婆说他自己的老婆看不住跟人跑了,他就在这三里五乡的胡混,他得有多少干儿子干亲戚?人家都说那些干儿子说不定是干是湿的呢!我呵呵笑笑说,男人吗,谁能像我没个毛病?老婆说跟着他早晚你也得学坏了!我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能坏到哪里去?

老古非常不满意我这种状态,他说你看看你看看,眼下谁还像你猫在家里?村里的年轻人走光了后,中年人也都坐不住了,我说你咋不走?老古非常不耐烦地拍拍自己的头,说我忙啊!你没有看见我忙得连家都顾不上了吗?这不,那啥叫小云吧?听说她家有一个雕花大床?我就是来看看真假的!

对于小云家的这个雕花大床,我倒是听说了一点,那还是小云她婆婆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听说她娘家当年是县城出了名的大户呢!不过对于老古眼下去小云家看这个雕花大床,我是一百个不赞成,我说你说的是大成家的吧?我劝你眼下还是别去的好。老古眨巴眨巴眼,提醒我说:“哎哎,别一句一个大成的,大成不是已经到那一间去了吗?咋还叫人家大成家的?叫小云,小云,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哎!”我吃了一惊,我说你咋啥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这些时也没见你来过呀?老古得意地晃晃脑袋,说:“服气吧?这也是能耐啊!”

那天最终老古还是拉上我走了一趟,没办法,谁让咱是朋友呢?老古得意地朝我眨巴眼,我一边走一边警告他:“去看一眼可以,你可别给我玩花呼哨子,人家是新丧,心里正堵着呢,何况家里正为了大成的抚恤金闹得不可开交呢!”老古说:“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说你咋啥都知道?那你干脆自己去得了,干吗还要拖上我?我扭身作势要回去,老古赶紧嬉皮笑脸地拖着我:“别别别,要是你不领着,说不定我会叫人家赶出来的。”

大成家在村西头,不对,我不该再叫大成家的啦,大成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按老古说的,我该叫小云家,可是乡村妇女一过门,都是叫谁谁家的,叫名字很是别扭了,小云小云,听上去像是一个未曾出嫁的姑娘似的,可是可是,小云她就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妈了吗。

我俩从村街上过去,夏天里,又干旱了许久,街道上的土路踩上去有很深的黄土,感觉软呼呼的,可是等拔出脚,就会带出一阵阵的烟雾。老古来回扭着脸,和村子里三三两两的闲人打着招呼,看上去我倒像是个外人了。

小云在家,估计这些天她也去不了哪里,大成没了不到半年,家里已经闹翻了天,换了谁能有心情出头露面的?对于老古提出的看一看雕花大床的要求,小云果然爱搭不理的,不过她看看跟在老古身后的我,我赶紧陪了笑,说在家呢,看看,就是看看,小云勉强地指了指东头独自开门的一间小屋,说:“我婆婆睡着呢,你们看去。”屋里的小孩已经扶着门框要自己出来了,可是又害怕跌倒,在门口大叫起来,小云扭过身子,不再理我们了。

小屋的门虚掩着,门下边的红漆已经叫雨水剥落得差不多了,可是上边还是依旧红得鲜艳,叫日头打着,甚至呢有些打眼。老古拿眼示意我上去打招呼,我看着那扇小门,有些迟疑,在村里我和大成是平辈,按理我该叫小云婆婆一声婶子的,可是这个婆婆老早就有些古怪,打我记事的时候,印象里她就是这样子躺在床上,等着吃等着喝,说句不好听的话,等着死,不知道她是啥原因下不了床,好像也不是啥大不了的病,但就是懒在床上,早些年是大成的爹端吃端喝侍候着,大成爹死后是大成的姐侍候,姐姐出嫁后是大成的嫂子,最后轮到了大成小夫妻。如今她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大成都熬死了,她依旧还精神地在屋子里不停地絮叨着。我推开门,一股常年在屋子里吃喝拉撒的气味扑鼻而来,床上的老婆婆猛地折起头,我赶紧退回来,闪身叫老古上去,不是想看看雕花床吗?自己看去!

老古和婆婆套近乎,在婆婆的耳朵上喊:“听说您老的雕花床好了得,我来看看,开开眼。”老婆婆絮叨着:“我太爷爷给了我爷爷,爷爷给了我爹,我爹给我做的嫁妆,我死了也要带走的,谁也别想要了去。”

这番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膙子了,不是光老婆婆说,村子里大人小孩都知道这事,都知道老婆婆陪嫁了这个祖传的雕花床,差不多她就半辈子躺在床上,生怕一下床别人就会抢走似的。我站在门口,从老古的身后远远地打量这百闻没有一见的雕花大床,一是大,又宽又长,比眼下的头号席梦思还要大上一圈,一间屋子叫它占了一大半;其次是怪,形状不像是一架床,倒像是一艘飘在江湖的乌篷船,你看,下边是四个曲里拐弯的床腿,往上是四根直溜溜的杆子,顶着一个圆弧形的顶子,;最后是它通体的那些雕花,我站得远,看不清楚那些帮那些顶上都雕的是啥东西,反正是疙疙瘩瘩不平整,通体吧是乌枣红的,偶尔叫日头光一打,都有些晃眼。

老古好像是对屋里的气味无所畏惧,围着雕花床就像一条野狗找见了一块肥肉,兴奋劲溢于言表,甚至都顾不上和老婆婆絮叨了,他时而仰起脸,踮着脚尖像要把那张床整个吞下去似的;时而弯下腰,撅着屁股,那样子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生怕一不留神就走了眼,我想老古眼下最缺的就是一个高倍数的放大镜了!

张国松,河南省叶县人,已在《莽原》 、《百花园》、《特区文学》、《厦门文学》、《三月》、《光源》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五十余万字,结集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那场风花雪月的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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