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灯火
十二点三十八分,我关掉了办公桌上的电脑。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是新的一天了。阒无人声,四面八方的寂静向我袭来,耳边好像出现了沙粒的滚动之声,我权且把它当成一种旋律,还为它配上歌词:漫山遍野的今天,漫山遍野的时间。走廊古典风格的圆形顶灯发出橘黄的光,是谁这么暖心,打开它,照亮我的归途?
一出了楼门,我就感到了深秋空气的清冽舒爽。此刻,没有车,没有人,只有安静的灯火。路灯是柔和的光,照得不远,但是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首古体律诗。脚踏在空寂的马路上,我把每一盏路灯想象成一个字,真的想起一首诗来,“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是杜甫怀李白的诗。古人为什么写的诗多呢?也许是因为没有电和网络,不被无意义的信息打扰和分割,思考的时间多,想念的时间也多。
在深夜,因为灯火和古诗,我专心想念我的在北京、广州和南宁的一起写字五个的女友。现在,她们忙着生二宝,忙着恋爱,我忙着工作,我们多久没有一起写字了啊?她们就是我的李白,写来活色生香,各有千秋。还好,她们无意云波诡谲的江湖,让我只有思念,没有忧惧。
喜欢一个人走夜路,我认为自己是孤胆英雄,总之不是一个女的。女的哪有喜欢一个人走夜路的?和抢包的歹徒搏斗,咱也不是没赢过。
巫森在灯下看书,见我回来,帮我脱衣服。太晚了,我没时间挑剔他鞋子没有摆齐,衣服扔在沙发上,但是他却挑剔起我来:看你这小脸熬的,都抽抽了。这么多年我总结出来的挑剔的规律是,你不先挑剔对方,他就会挑剔你。你先挑剔他,就掌握了话语主动,他忙着对付你,就没机会挑剔你了。
其实不用他说,我早已在镜子中看见了骤然老去的自己。
仅仅六年前,我和学生家亮走在校园里,他接到同学打来的电话,然后一个劲儿跟那个偶然看到我们的同学解释:不是,真的不是女朋友,真的是我老师!
仅仅两年前,在图书馆里还会被问:同学,这里有人么?
仅仅三个月前,水果店的老板娘还会说,丫头,你想吃点啥?
现在,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我的头顶瞬间变成了几乎不毛的盐碱地,号称传奇的日本柳屋生发液也不能将我拯救。脸上干涸缺水,皱纹密布。老年斑从北斗七星猎户星座演变成了巨鹰星云。眼皮沉重到吞噬了眼睫毛,完全不能涂睫毛膏,不然就全涂到眼皮上了。眼边红红的,眼泪顺着眼角,时时刻刻要流出来。双手枯干已经似鸡爪,后背弯曲即将成驼峰。
我就快过五十一岁生日了,果然知天命了:老,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动词。从青少年“唰”地一步跨入老年,没有经历过中年,心理落差是够大的。仿佛一个断崖,猝不及防跌落深谷,惊惧戳心。奇怪的是,随后竟然看见流水淙淙,幽兰绽放,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怎样都是老去,不如选择一种价值最大化的方式。
不知是因为洗漱还是因为用脑(啊,我也配用这个词),躺到床上毫无睡意。从来沾枕头就着的人,现在只能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数羊。数完了绵羊数山羊,数完了黄羊数瞪羚羊,终于连小羊羔也数完了,有光亮从窗帘外透进来,天就要亮了。
天明,肿着两只眼睛出门,巫森在身后叮嘱丢三落四的我:手机,钥匙,眼镜都带好。三个月前,除了看电脑,我从不用戴眼镜。现在,高强度看字,使我不戴眼镜就要盲人摸象。
到了办公室,一会儿让大宇老师干这个,一会儿让娜娜老师干那个。一边嫌手脚不停的一然老师慢,一边嫌大宝老师还不把要讨论的方案拿出来,又要招呼舵手老师去拍照,风云老师去采访……三个月,他们对我的自以为是气急败坏指手画脚已经习以为常。比他们年长二十岁,我用“老”征服了他们。当过教育局人秘科职员、初中地理老师、高中语文老师、幼儿园老师,小学书法老师、大学演讲与口才老师,做过文秘党务工作,我只是吃了很多盐,走过很多桥。除此,别无所长,一无是处。
其实,我知道他们六个人,构成了我们部门的整体,每个人都不可替代。舵手老师每天加班到深夜,从不抱怨。自己动手做一个宣传片能省好几万块钱;一然老师扔下自己家的娃加班,大稿已经见报;风云老师手快如猎豹,人物专访总是一天之内就神奇地放到我面前,周日我打开门就看到她在为报纸排版;大宝老师是奇才,一天时间能搞定三个大材料,还不耽误她发会议通知;娜娜老师已经能独当一面,公众号技术日益娴熟,日常事务摆布井然有序;大宇老师有最新最完备最智慧的点子,总是令人耳目一新。他还是个技术派,让一切焦头烂额顷刻尘埃落定。他们其实才是我的老师,我竟然没有拜师就已经在偷艺了。
下班时,看我不走,风云老师送我一只样貌特别的笨鸡蛋做宵夜宵,说,累成这样,您现在非常后悔来咱们部门吧?大宝老师说:您的丈夫怎么还能要您?您的眼里只有工作,一天只知道工作……
后悔,我承认可能确实有一点,尤其是在粉丝催更小编催稿的时候。杨小寻和李苑宝还躺在净月的床上,长篇小说大结局近在眉睫却迟迟没个交代。我曾经多么引以为傲的木兰良朝的名字,现在却不能拂拭蒙尘,笨马扬鞭。文字世界里的木兰良朝,现实生活里的郭老师,在过去的九年和谐一体,写下一百余万字,连最当红的作家闫红都给我发稿,连我最崇拜的作家茨冈女神也赞我的文字意境好,算是笨拙愚钝的我能得到的最好的鼓励。今天这两个身份却成为一对矛盾,势同水火,有你无我,你死我活。这在我,不能不说是一种牺牲。可是你看瞿秋白,懂俄语,翻译功底极强;懂音乐,会弹钢琴;懂文学,会作诗;懂书法,擅篆刻,在随便一个领域都能成为大家,最终却为信仰牺牲。如我辈凡人,还是不要谈功底了吧。
还有我最爱的图书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坐在文学阅览室舒服的椅子上解渴了。要说一点不后悔,是不诚实的。
我又把大宝老师说的话告诉了巫森,我说,你怎么还没有休了我?他大笑,因为眯起了眼睛,两个眼角牵动无数条皱纹。这个我们一见钟情并且正在和我一起老去的男子,竟然还有心思笑。
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巫森现在全力支持我工作是因为我过去的伟大,同时也为他的伟大感动着。年轻时,他承担了繁重的工作,最忙时要照看住宿生,好几天不能回家,家里都交给我一个人。我也忙,有时就把娃交给父母。以致于我们搬家三年了,有一天巫森带娃去楼下便利店买东西,老板问我们家娃:这个人是你啥人?以致于他偶尔去接放学的娃还要打电话给我:儿子是几年几班啊?以致于儿子会说,我想要两个爸爸,一个加班,一个陪我过六一
直到有一天,我习惯性地挑剔巫森:毛巾又乱丢,烟头又扔到花盆里……他说,亲爱的,你去加班吧,加到多晚都行,我去接你也行。
原来这就是真相,可能和伟大崇高并无干系。或者说,我们更愿意在烟火人生里消解伟大崇高,所以,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感天动地。可是,深夜一点钟,我们这个城市的灯火有独到的美。秋冬交接处,灯火不只照亮,也负责送暖。在灯火里,我会想起值得想念的人,并为他们祈祷好梦。而且能懂得这份美,算是辛苦劳作后得到的一个秘密福利吧。
茨威格说:“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人生的中途、富有创造力的壮年,发现自己此生的使命。”命运怎样安排了我们的人生,谁曾听清启程时那神秘的召唤?相信吧,最终,我们会因为正直善良勤勉悲悯,会因为真诚守信淡泊感恩,而得到来自自然和人心的双重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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