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沉思录(05)——多元论
世界的构成,认为是一种东西或者同类的东西,相邻事物之间可以彼此转化推导,这就是一元论;认为世界由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任意事物之间皆相互影响、彼此关联,这就是多元论。举个例子,人可以按性别来区分,又可以按年龄来区分,还可以按善恶、按体重区分,等等。人的分类可以同时有很多种方式,这就是多元论,真实情况就是如此,人有多种属性,可以同时划出多个特征。有些问题是人的某一种属性引起的,比如善恶;有些问题则是由另一种属性引起的,比如胖瘦。如果一个人因为善良而屡屡受伤,就应该更理性一些;一个人因为肥胖而受人非议,则应该去减肥。如果是两种属性同时引起的问题,比如一个善良的胖子,那么他既应该理性,又应该减肥。这就是多元论解决问题的思维。在象数思维,一切属性几乎都与“吉凶”没有关系,吉凶是由整体的“象”的吉凶来决定的。比如长相丑陋,长相丑陋的人,成功者朱元璋,失败者王莽。相貌丑美不能说明什么,这和文凭一个道理。
学中医的第一个难点,就是接受中国文化的思维模式。随着西方文化的入侵和国人对西方文化的迷信,中国传统文化已经逐渐没落。西方文化是一元论为主导的,比方说数学、物理这些学科,在理论上可以用公理体系去推导,在实物中可以靠物质来堆砌,并没有从一件事物跳出到另一件事物,也没有从一类现象去推导另一类现象,在同一平面彼此关联,如同“平面”一样的思维模式(低维度)。中国文化在出发点的那一刹那,就不认为事物的局部属性或规律可以孤立出来,比如说用动物世界来类比社会现象,两者不属于同一领域,在同一层面并不关联,这就是“垂直”的思维模式(高维度)。
回想我童年时,有一年夏季在农村老家看着田地里的豆苗,我感觉豆苗就是豆苗;当我长大以后有一次再看豆苗,突然间我的心神能穿过土壤看到豆苗的根,我看到了一颗颗完整的豆苗,我甚至看到了豆子的“之所来”、“将所往”,我突然“顿悟”到了《易经》中的“幽”与“显”,从那以后,我看任何事情,不唯去看那些能看到的部分,更会去思考那些了解不到的部分。比如说读历史,自古历史记录的内容几乎是由当权者控制的,抬高自己丑化对手是一贯做派,所以对历史记录不要太当真,要从历史记录中去理解没有写在历史中的部分,要透过这些说辞去读人心、读世道,这样才能读透历史。从哲理来讲,光鲜的事物大都基于根深蒂固的黑暗,所以,不要被一边倒的假象所迷惑,要去窥探假象之所以迷惑众人的原因。
近代的普及教育无疑是失败的,因为相当多的人并不了解那个“垂直”的世界。多元就意味着承认事物共存的多种属性,多种属性在不同的场合发挥不同的作用,灵活性很大,增加了认知难度,造成中医流派众多,各家说辞真伪难辨,难以适从。阴阳术数构系本身就是多元论,不论是中医的哪家哪派,至少包含辨证、药性和用药思想的多元性,用大白话来讲,中医治病的过程实际上就是3个步骤,分析情况、了解可用资源、合理配置资源来解决问题。分析情况有多个角度,可用资源各有不同,资源配置也往往有多种方式,一个病症,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答案,只要解决问题就好。从这个角度讲,中医和西医并非是敌对关系,而是包含关系,多元包含一元,中医包含西医。西医只有在中医的囊括或指导之下,才有出路可言。
辨证的多元性。有人说,中医不过是八纲辨证,我说你太小看中医了;有人说中医是六经辨证,那也不尽然;又有人说,中医是五脏辩证,我还是认为不妥;当然,还有营卫气血、三焦辨证等等说辞。各种辨证方法,读书人极容易被这些名词搞混,望而生畏,不用怕,越“大”的道理一般越简单,每种具体的辨证方法都是很简单的事情,分分钟就可以讲明白。辨证的难度不在于辨证方法本身的条理,而在于如何更有效地剥离假象、切近真相。遇到病症,有时候用六经辨证更为方便,有时候用五脏辨证更为适宜,一切都虽病症分析为圭臬,灵活使用就可以了。就比如维修房子,一幢房子,除了主体结构,还有给水排水、有强电弱电等等。如果给水出了问题,修好给水就行了;如果弱电出问题,修好弱电就行了。主人如果因房子而心情不好,那么就需要从多个角度分析问题,是结构的原因,给水排水的原因,还是强电弱电的原因?
比如头疼,有外感头疼,有内伤头疼。外感头疼有伤寒、伤热等原因,伤寒、伤热等不同的原因又加载于六经。头疼不是病因,头疼只是症,是表现出来的东西,引起头疼的原因才是病因。一个人头疼,要从他表现出来的症状、脉象、舌苔、体质之类来逆推可能引起的原因。不要觉得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当你面临患者要在当下拿出正确判断的时候,这实际上是很难的。
再比如头目昏胀、渴饮畏热、心中嘈杂,八纲辨证认为是胃火旺,六经辨证认为是阳明腑(虚热)证,而圆运动认为是肺胃不降(引起的郁热)。在这里,八纲和六经是重复的,阳明腑就是胃,那么泄胃热就应该用泄心汤、栀子豉之类,而圆运动的思维则是,局部是胃气不降用半夏(胃部满、呕),整体是肺金不降用贝母、栝楼,然后对治胃热用黄连,药方就是小陷胸汤、二陈汤加黄连之类。不论是泄心、陷胸还是二陈、栀子豉,它们大体上都是相同的功效,这就是辨证“互参”。同样的症状,用不同的辨证方式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由于思辨方式不同,侧重点不同,但是结论又大体上属于同一功效、同一范围。条条大路通罗马,能解决问题就行,没有标准答案。不用汤液,用针灸可以不可以?当然可以。
再说药性。
甘草“上行用头,下行用稍,熟用甘温培土而补虚,生用甘凉泻火而消满”,总共两组,用头/用稍、熟用/生用,组合在一起便是四种,熟头、熟稍、生头、生稍。生甘草汤、甘草桔梗汤即生用,而内伤诸疾,甘草多炙。一味甘草,就这么多的学问。
再比如《伤寒论》中的桂枝,有的人认为用桂树的嫩尖去皮,有的人认为应该用做调料用的肉桂,古今争论不休。我做桂枝汤用的是肉桂,经过尝试是有效的,我没有尝试过桂尖(饮片质量无法控制)。《长沙药解》对桂枝在每种汤剂中的不同作用描述为,“桂枝汤”中“达营气之郁”;“桂枝人参汤”中“解表邪之怫郁”;“桂枝甘草汤”中“甘草、桂枝,培土以达木”;“桂枝加桂汤”中“疏乙木而降奔冲”;“苓桂术甘汤”、“桂苓五味甘草汤”、“小青龙汤”、“防己黄芪汤”、“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理中丸”、“四逆散”中为“疏肝脾之郁抑”;“乌梅丸”中“疏木达郁”;“桂姜枳实汤”中“通经而达木”;“柴胡桂枝汤”中为“芍药、桂枝,清风而疏乙木也”;“桂甘姜枣麻附细辛汤”中“姜、桂、细辛,降其浊阴”;“桂枝茯苓丸”中“芍药、桂枝,清风而疏木”;“桂枝芍药知母汤”中“桂、芍、姜、麻,通经而开痹塞”;“八味肾气丸”中“疏木以行疏泄”、“善行小便”。总结一下,桂枝比较清晰的作用:1、达营气之郁;2、解表邪之怫郁;3、达木;4、疏乙木(降奔冲、行疏泄);5、利小便。如果将营气之郁和表郁合并为一,再将达木和疏乙木合并为一,把利小便看做是让小便恢复正常的话,那么桂枝是2个作用,解表郁,疏乙木。这很清晰,桂枝在《伤寒论》《金匮要略》中的角色和甘草是一样的,并不是单一作用。像汉语一样,某个字在句子中的意思,需要用语境、用习惯来理解。
“桂枝”这味药很难理解,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不能非常明确地知道桂枝这味药的作用,也就是说,在什么时候桂枝是必用的,在什么时候桂枝必不可用?在《蠢子医》中我了解到可以用苍术加麻黄来代替麻黄汤,有一次我亲自试验,效果很好。我认识到,麻黄汤中的桂枝起的作用是“达”,也就是把药力贯穿到皮表,相似的,苍术芳香走窜,也有“达”的作用,这就是苍术可以代替桂枝的原因。有人说,桂枝具有“引火归源”的效果,我颇不以为然。读明朝历史,魏忠贤垮台以后东林党掌权,加重了对劳苦大众的剥削,精简驿站造成李自成下岗,是明朝灭亡的直接原因。如果把李自成看成是一团火苗的话,那么,“引火归源”就是政策能够惠及劳苦大众,想想看,如果李自成能生活下去,就不至于造反,就可以用较小的代价来获得社会安静,治世的要义就在这里。交泰丸黄连加肉桂言“交心肾于顷刻”,如果把肉桂看成“通、达”的作用,那么,就是肉桂引黄连之寒灭心神之火,就好像是炉子火太旺了,用力把冰块塞进了火炉,根本就不是主动交合的作用(“泰”才是主动交合,地在上而天在下,男欢女爱、雌雄相须)。另外,有人说桂枝振胸阳,我认为这也是错的,与“奔豚”证类似,桂枝“通、达”的作用可以解决“气冲”、局部分布不均的这些问题,就好比说一个人非常郁闷,有豁达开朗之人帮他开导了一番;或者某地方物资不足,凿山修路以互通有无。皆是“通、达”作用产生的效果,并不是说桂枝就可以振胸阳。学中医一定要以“象”来推“象”,若是满脑子逻辑思维,必是死路一条。
最后,关于治疗方法。比如疝气(男性阴囊肿大)的治疗,有用大小茴香、橘核荔枝核(简称“香核汤”)的,也有用乌头者。我实验过香核汤,有效;《四圣心源》用茱萸泽泻乌头桂枝汤,我也试过,也有效。当然,我没有试验过“蜘蛛散”。一般来说,凡是比较明确、单一的症状,往往都有比较明确、单一的原因,找到原因以后,就要去解决问题。但是,解决问题往往有多种方式。比如疝气,每种方法各自用了什么原理,有什么区别,长处和局限性在哪里?
有人主张以某些单一标准来简化中医,不用说,这是行不通的,这违背了人体(多元)本有的复杂性,如果一定要这么弄,可能会凭白造出来很多错误(王莽改制的失败,就是偏执狂领导国家的后果)。比如,有人说《伤寒论》的核心就是“存津液”三个字,这个看法是错误的,原因是,如果“津液”指的是人体的阳气的话,那么“火神派”为什么也有很多搞不定的病;如果“津液”指的是人体的正气,那么,这就是一句废话,“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有病当然是正气虚了。又有人说,人生病归根结底就是“寒”和“热”的问题,这也是胡说,因为人体的运作有很多属性,并非是只有温度,痰、瘀、气血上下左右的偏盛都会引起疾病,很多就没有明显的寒热方面的倾向。
人体非常复杂,诸多层面、属性共存,不能简单粗暴的来什么“一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