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俗钩沉——小辰光过年
又到农历的年底了，空气中的年味逐渐升腾起来，弥漫开来，人们又在热议过年“三大件”:贴春联、包饺子、看春晚。
但这“三大件”在我童年时是一件也没有的。
我的童年是在绍兴一条名叫汲水弄的小弄堂里度过的。汲水弄里能识字断文的人很少很少，当时印刷术也不发达，所以写春联似乎很为难，许多人家便免去了这一件。包饺子，似乎是北边人的习俗，绍兴人不作兴。至于看电视，那是点蜡烛、点油灯照明的时代，离电视机还远着呢！大善寺倒是有“西洋镜”可看。摊主拿着一面小汤锣，边敲边唱，唱一段，拉起一片，换一个场景，接着再唱。五六个小孩围着圆台，透过视孔，观看里面的画面，看得津津有味。可惜小人们有味的东西，大人们不感兴趣，他们舍不得花钱，强扯着哭闹的孩子离开了。我猜想这“西洋镜”应该就是电视机的老祖宗？
但是那时还是有那时过年的快乐和忙碌。
记得大约从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开始，过年的帷幕便渐渐拉起。从这天开始二十日就不叫二十日，改叫二十夜。这夜也不是指晚上，而是指白天。倘或要说晚上还得加上夜里二个字，例如二十夜夜里。从这天开始，老“嫚”(读作满)们穿街走巷，挨家挨户兜售新的灶司菩萨(神像纸)和“堕民糖”(一种麦芽糖，送灶司菩萨上天用)。
对于这位灶司菩萨，我总觉得他很神秘，很可憐。因为他司何职，有多大的权力，不明确。好像是菩萨中行政级最低，待遇最低的一位。你看，观音菩萨，她能送子，能救苦救难，普渡众生，所以观音菩萨面前天天香火不断，人们虔诚礼拜；财神菩萨，他招财进宝，所以人们大鱼大肉，点上斤统大蜡烛，供奉不已；火神菩萨，满面通红，貌似不善，但他保佑宅第平安，人们对他敬畏尤加，丝毫不敢怠慢。众多的菩萨据说居无定所，云游四方，唯有这灶司菩萨需要整天蹲坐在镬灶壁上，烟熏火燎，蓬头垢面，只有到了农历廿三夜夜里，才能上天述职离几天。走的时候，人们就用一饼“堕民糖”，几碟素菜，一对小蜡烛相送。之所以用糖，是怕他多嘴多舌，说一些别的菩萨不喜欢听的话，想用糖粘住他的囗。据说他还是一位犯了错的菩萨，平时喜赌，连老婆也赌输，故受到惩罚，流落到人间的镬灶间。
其实到了廿三夜还有一件重要的亊情，那就是掸蓬尘。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因为那时家家户户，大多是烧稻草烧砻糠煮饭做菜。把长长的稻秆对折起来，扭成一个结，状如妇女后脑的横S发髻，点着火，塞进镬肚里，再在上面撒几把砻糠(谷壳)让其慢慢燃烧。这一年下来屋里上上下下积满了稻草的灰烬，当然，掸起来很费劲。
接着便忙着浸米舂(绍兴人读搡)年糕了。绍兴年糕除了做成条状外，更多做成元宝状，小动物状，因为祭祀需要。这些小动物，猪呀，鱼呀，鸡呀，鸭呀，都用一种小豆子作眼乌珠。这种不知名的小豆很奇特，竟然一半血红一半漆黑，嵌上去后，小动物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待祭祀完后，这些年糕便浸泡在当年积储的雪水里，据说可不腐不臭。
忙完了舂年糕，接下来便是杀鸡宰鸭，准备祭祖谢年(祝福)的重头戏了。这鸡鸭都是自养的，不多，因为受饲料制约。说到鸡，有一件亊很值得一提，因为现在不见了一一阉鸡。当雏鸡养到羽翼丰满有大人拳头那么大时，家里人便请阉鸡师傅把雄鸡的一对花生米大小的腰子(雄鸡的睾丸，非肾脏)取出来。自此，雄鸡便雄不雄，雌不雌，成了"妖鸡″，见了母鸡，不再拉下一边翅膀，斜斜的冲过去，想干那亊。也不再争斗了。据说以后，越荞越肥壮越白嫩，味道越鲜美。余又生疑，何以只有阉鸡，不阉鸭阉鹅呢？又何以今天又再有阉鸡呢？
紧接着便是张罗祭祖和谢年(祝福)这两件亊。有的人家是把两件亊放在同一天举行，有的人家是分两天举行。
先说祭祖。当年绍兴一般人家都有祖先画像。因为当时照相术刚兴起，拍的多为小照片。这些画像是根据小照片请裱画先生精心裱画出来。费时一二个月，费资巨大，倒是很传神。当年绍兴城里有几家很有名的画室，例如新街囗就有一家，可惜忘了它的名字。祭祖时用碗装着荤素菜肴，盛上饭，斟上酒。这和谢年有点不一样。可惜这些画像后都付之一炬，未能留存下。我想倘能存到今天，说不定有许多艺术珍品。
谢年(祝福)的规格不一般，鸡用整只的，煮熟了，俯伏着，放在红色的托盘中。鸡身上密密地插着若干筷子，鸡头夹在筷子中间。肉也是整方的(不切碎)，煮熟了，放在托盘中。鱼也整条的，活的，用红纸蒙住它的双眼。有酒，但不用饭，好像菩萨不吃饭的。谢年完毕，一家人吃些菩萨享用过的鸡呀肉呀，称为"散福″。大部分的鸡肉便浸在虾油卤里，倒上好酒，做成醉鸡，味道很鲜美。猪肉便和白鲞(黄鱼干)烧在一起，做成鲞冻肉，味道也绝好。这是绍兴人在正月里招待宾客的必备菜肴。
接下来年卅夜夜里，还有一歺团圆饭。吃了团圆饭，长辈们便用红纸包一些新钞票给小孩们，称为压岁钱。小孩们便高高兴兴把红纸包塞在枕头底下睡觉去了。大人们則还要守岁。
总之，当年绍兴的年文化，是深受佛教影响的农耕文化。其中物尽其用的理念，很值得继承。例如绍兴人把稻草砻糠作为燃料，米皮作为饲料，草糠的灰，人粪尿，甚至淘米洗衣冼菜的河底淤泥，也罱起来作肥料施回田地里。在绍兴人的眼里没有一样是废弃物。于是绍兴人赢得了响当当的三个字一一"做人家″！可惜现在有人不但不继承，反嗤之以鼻，令人心寒。
岁月流逝，这些旧俗渐渐淘汰了，可是有些习俗研讨起来还是很有道理，例如夹菜时不能在菜碗里上下翻寻，正月初一喝元宝茶，不能捞吃茶泡，等等，只好以后有识之士来一一点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