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剪影

金秋十月,四位京城旧宾客相约南下,在杭州故友、著名军旅作家徐志耕带领下,走进心仪已久的绿杨城。其中三位京客是首访扬州,而我却俨如炀帝,三游江都了。当地作协闻讯后,特派作家苏扬女士为我们做导游,扬州作协主席杜海和扬州庭院艺术研究会会长徐鹏志也拨冗前来陪游,使我们特别是我得以进入迷宫禁地,见到了前所未见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并得以写成如下一篇《扬州剪影》。在我眼中,扬州有八大“淮扬特色菜”,这恰恰是多数城市所不具有或稍逊一筹或没有得到保护和宣传:

一城唐诗

走进扬州,就走进了孩提时诵读过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也走进了年少时梦见过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走进扬州,就走进了昨天憧憬过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也走进了今天向往着的“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李白、杜牧、徐凝、张祜……唐代诗人借助于一个个中国数字,为扬州编织了那么多的华冠与花环,以致这座城市日后中落时,依然有足够的美饰来装扮自己:“烟花三月”,“二十四桥”,“二分无赖”,“十里春风”……一个个数字,无不撩人心意,发人遐思。

在星光闪耀的唐诗中,有一首被誉为“以孤篇压倒全唐”的长诗《春江花月夜》,以熠熠生辉的艺术笔法,描绘了当时扬州郊外的春夜月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光无月明。……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时归,落月摇情满江数。

    这首诗为初唐的扬州诗人张若虚,诗人也因这一篇“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之诗,成为古扬州的一个骄子。

满目风光

扬州真应该感谢以诗仙李白为代表的历代诗人,正是他们以字句作砖和瓦,以诗词作水和土,砌造了扬州的湖、月、桥、园,构筑了扬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而曾任扬州府推官的清诗人王士禛,在《浣溪沙·红桥怀古三首》(其一)中,以“绿杨城郭是扬州”之句赞扬州风物,使人们对扬州有了新的领悟。

说到扬州的湖,首推位于西郊的瘦西湖。这一条河面瘦长曲折的天然河道,沿河两岸是千姿百态的水上园林。曲折的水面把二十四桥、五亭桥、白塔、小金山、徐园、吹台、月观等一个个景点串联成线,形成“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水上风景。清诗人汪沆到此一游,写下一首名诗《瘦西湖》,瘦西湖之称遂流传于世: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

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天下西湖三十六,独一无二瘦西湖”。燕瘦环肥,与杭州西湖相比,瘦西湖自有一番清瘦秀丽的韵致,一个“瘦”字突显了扬州的的风物精华,把三十六个西湖都抛到了后面。 

南北交融

 从瘦西湖景区漫步到蜀冈景区,一路上既可历数诗文书画,又能饱览水云烟雨,是扬州园景的代表作。扬州的园林胜景有江南园林的秀姿和雅韵,却无吴越诸景点的逼仄之感,或如人们常说的扬州兼有“南方之秀,北方之雄”的独特风格吧。在扬州的古典庭园中,最出名的有个园和何园(寄啸山庄),前者以独具匠心的假山叠石而著称,后者则是以楼阁、山水、花木重叠组合的庭院式建筑,而这两处园林都出自明末画家石涛的立体画迹。石涛的晚年是在扬州度过的,以他的画稿叠石垒山,使大师的艺术珍品回归社会,让平民百姓得以大饱眼福,不失为一种独创。

名士雅集

宋代扬州文坛的主角是欧阳修,他知扬州一年,在蜀冈中峰修建了被推为“广陵第一,千年不衰”的平山堂,成为他在公余时邀集社会贤达和文人雅士聚会之地。欧阳修在平山堂手植垂柳,饮酒赋诗,在《朝中措·平山堂》一词中作了这样的记叙: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是苏轼的恩师,苏轼曾三登平山堂。在第三次旧地重游时,瞻仰堂壁上的欧阳修手迹,不禁喟叹,在酒酣之际,即席赋《西江月·平山堂》词: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宋元明时期许多鸿儒先后到过扬州,并均留下了诗词作品。康乾时期,雅士骚客又一次从大江南北走来,汇聚扬州,赏景览胜,以文会友。扬州文化高峰的领唱者王士禛,率先组织扬州诗人雅集“红桥修禊”,后又经孔尚仁、卢见曾的续办,百余年中,几度掀起了扬州诗会的高潮,留下一段难得的文坛佳话。

乾隆年间“扬州八怪”的异军突起,给古城带来了一分意外惊喜。这些画家,又或为诗人,或为学者,或为词曲家,在中国文化艺术史上留下了清幽的馨香,深远的影响。与“扬州八怪”在文化学术界并驾齐驱的另一批文人,是等一批扬州府籍学者组成的“扬州学派”,以治学总体成果的“通”和“博”,为后世所称道。

人物风流

淮左名都,东南重镇,瘦西湖的杨柳水袖,舞出千古风流。在千古风流人物中,西汉大儒董仲舒、东晋名将谢玄、以双目失明的残疾之身东渡扶桑的鉴真,北宋杰出文学家欧阳修、南宋“双忠”李庭芝与姜才、明末抗清英雄史可法、清代《全唐诗》刻印主持曹寅、荣归故里并被认为扬州学派领袖的清代高官阮元等,先后以自己的业绩在扬州的方志上谱写了闪光的篇章。

元散曲家张可久曾到过扬州所辖的高邮,高邮是秦太虚(即秦观)的家乡,因此他在散曲《中吕·山坡羊·客高邮》中,抒发了“人物风流闻上古”之感:

危台凝伫,苍苍烟树,夕阳曾送龙舟去。映菰蒲,捕鱼图,一竿风旆桥西路。

人物风流闻上古。儒,秦太虚;湖,明月珠。

天下盐商

在明末惨遭屠城的扬州,以其地处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的特殊地理位置之优势,成为清初南北漕运的要冲和盐运的枢纽。随着康乾盛世的出现,以盐业为主体的经济得到畸形发展,扬州又一次枯木逢春,富甲东南。盐商的疯狂消费导致整个城市的畸形繁荣,扬州成为引领海内风气的时尚之都,导向消费潮流的奢侈之都。然而被人视为“暴发户”的盐商,纵有家财万金,但在社会地位上仍居“士、农、工、商”四民之末,为封建官僚所不齿,为诗书举子所藐视。为在上层社会争一席之地,没有资本走“学而优则仕”之途的盐商,却有本钱进“贾而富则儒”之门。

“堂前无字画,不是旧人家”,众多力图跨进“旧人家”门槛的盐商家庭,争相购买收藏大量画家的作品,为艺术的发展营造了一个浓郁的人文环境。另一方面,盐商为自己修建的园林别业和为迎候南巡的康熙、乾隆驻蹕扬州而建造的景点,也为扬州催生出一个巨大的书画市场。而在当时扬州盐商中,也确有一批堪称饱学之士者,大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和江春、江昉兄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繁荣的扬州书画市场为书画家们提供了施展艺术才能的天地,“扬州八怪”进入与盐商相互依存,互补互利,各取所需的关系,也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经济上依附于商人,当然不是“扬州八怪”诸画家的宿愿。但他们之中多数人为官场所不容,也无缘于仕途,时有断炊之虞,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不得不放下架子,面对现实,和盐商进行钱艺交换、携手共进。当官前后两度寄食扬州的郑板桥,在一副“嘲戏某盐商”的对联中道出了问题的本质:

饱暖富豪讲仄雅;饥馑画人爱银钱。

草根园林

以苏、锡、扬为代表的江南园林闻名遐迩,不仅堪与京城为中心的皇家园林相媲美,而且还是后者之范本。而扬州园林更有“园中有宅、宅中有园”的传统和特色,以致于咏扬唐诗有“园林多于宅,车马少于船”之句。在经济繁荣、生活改善的今天,扬州涌现出一群园林爱好者,他们为传承悠久文化、追求高雅情趣、改善居住环境,在自家住宅内新建了一批家庭式的“微型”园林,面积从数十平米到上千平米不等,数量已达二百余家之多。这些园林小巧精致,造型各异,或中或西,精彩纷呈。走进一家家“扬州小筑”,一幅幅新“扬州八怪”的画面扑面而来,令人应接不暇,叹为观止,流连忘返。人们将这类“盆景园林”称为“扬州院子”,这是一个较为准确的定义。“再美不过扬州院子”,扬州院子既是人居特色的样板,也是绿杨古城新的风景线,而更是古典园林和历史文化的传承和演绎。

国运占卜

在中国众多的古城中,可能没有几座像扬州那样,在历史上有过如许之多的荣衰更迭,大起大落,可谓历经沧桑,饱受风霜。维扬春秋,不是军人的时代,就是商贾的世界。扬州有过利通四海、富甲天下的兴盛时代,然而又遭逢过腥风血雨、城毁人亡的人间劫难。澳大利亚的社会学家安东尼亚芬安妮对扬州的历史作了这样的诠释:“有时候商人云集,有时候士兵云集,有时候混而有之……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使得扬州在发生政治冲突的时候称为军事堡垒,在统一时期又转变为繁荣的商业中心和文化中心。”

    现代国学大师钱穆对维扬春秋的深层含意看得更加透彻:“瓶水冷而知天下寒,扬州一地之兴衰可以虬天下。”纵观两千年的历史,扬州的兴衰与国运的荣辱竟是如此奇妙地息息相关,血脉相通。每当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扬州往往铸造出时代的辉煌;而在朝代鼎革、山河破碎之际,扬州也总不可避免地在落日余晖中化为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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