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从前慢】◆杜秀香
这条新闻对于把“996”看作理所当然，把“5+2，白加黑”天天挂在嘴边，时时刻刻嚷着“赶时间”的精英们，是不是有点噩耗的既视感？而对于每天清早闭着眼睛起床，打着哈欠做饭，看着钟表出门，掐着时间下楼，赛车一样赶路，短跑一样送孩子上学，时刻盯着家长群，生怕错过老师的信息，回复已经回复无数遍“收到”的我们，是不是也有点捉襟见肘的局促感？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如绷紧了弦的时钟般，一直加速运转？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睁开眼睛就要慌慌张张追赶时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以时间为茧，随着指针的转动不问内心的匆匆向前？
以色列作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蜚声文坛。在他的文字里，一部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人类作茧自缚史。随着历史的进程，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不断地用土地财产、用城市村庄、用法律制度、用道德观念、还有历史纪年把自己一层层束缚，而最厚的那层茧就来自时间。
在哲学的终极天问之余，偶尔我们也会问：时间来自哪里呢？据说，138亿年前，在一场奇点的爆炸中，万古如长夜的宇宙诞生了，也诞生了我们这个包罗万象，奥妙无穷，有着无数疑问的世界。我们的先祖，在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延伸中洞悉了宇宙的秘密，一语道破天机：“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即空间，宙即时间。由此，时间成为我们与生俱来，比影子更为最亲密的朋友。它贯穿我们一生一世，时刻相伴，分秒相随，记录我们人生的刻度，衡量我们一生的长度，使我们明白，在时间里诞生的东西终究会在时间里消亡。
最初，中国的时间是循环的，如同八卦里的黑白两极，此消彼长，生生不息。彼时，中国史书里的纪年是天干地支的相遇，是六十年一甲子的轮回，十二生肖轮流守护着时间，也守护着我们。彼时，生活里的纪年是皇帝的年号，新皇继位，时间便由元年始，直至下一个年号或下一个新皇。日晷，滴漏，沙漏，我们所有的计时工具也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一圈圈，一滴滴，不急不缓的循环，往复。日光月影，星辰斗柄，水声嘀嗒，细沙长流，中国的时间充满了诗意的浪漫与魔幻。
1601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将时钟带到中国，此后，时间由日月星辰变成指针转动。再往后，辛亥革命爆发后，中国的历法改为公元纪年。公元纪年又称基督纪年，西方世界将耶稣诞生的年份定为公元元年。这一年，是中国的辛酉年；这一年，西汉最后一位皇帝九岁的汉平帝刚刚登基，王莽还是天下有口皆碑的忠臣贤良。由此，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一分为二，被称为公元前，公元后。自此，中国的时间变成单行线，头也不回地一直滚滚向前，向前……
只是，无论天干地支的纪年还是公元纪年，人们都学会了和时间和平共处。二十四节气告诉我们，天道运行，四时成序，万物应时而生，顺时而长。良渚出土的玉琮告诉我们，一个人可以用一生去完成一件作品；愚公告诉我们，他可以用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时间去移一座山；无数遗留下来的书简和家书告诉我们，他们可以用几个小时一笔一划写一封信，然后再用几个月的时间去等待回信；电影《百鸟朝凤》里的唢呐匠告诉我们，他可以用整个少年时光去学一门技艺，然后再用一生去坚持；西方亦是如此，一座教堂动辄建设几百年，英国的坎特伯雷教堂修建了401年，法国的鲁昂教堂修建了359年，西班牙的圣家族大教堂自十九世纪开始修建，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完工。就是普通人家的住房也是动辄就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他们世代祖居，在房子里出生长大了几代人。
其实，就在不远的从前，时间还漫长悠远，期盼中的新年总是脚步迟缓。新年后人们走亲访友，直到正月十二、三还没走完，一顿酒可以喝上一整天。暑假总是漫漫，总是会遇到很多人，发生很多事。昏昏欲睡的午后时光，也总是一眼望不到边。日升月落，光影明灭间，奶奶的纺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子仿佛她手中永远拉扯不断的线，说不出的岁月安稳，也说不出的幸福悠远。
一切从何时改变的呢？何时开始，“速度”成了发达的代名词？何时开始，“成功”成了人生的终极目标？何时开始，“金钱”成了一个人的名片？何时开始，“道德”成了讨论的焦点？何时开始，“美食”成了速战速决的快餐？何时开始，“豆腐渣工程”成了报道常见的标题？何时开始，“读书”成了少数人的事情？何时开始，“忙”成了人们拒绝的借口？何时开始，“合同”成了彼此的承诺？何时开始，“幸福”成了生活的奢望，需要到街头去询问印证“你幸福吗？”
2017年江苏考生一篇题为《中国咱们慢慢来》的作文惊艳世人，获得高考满分。文章的结尾，他问世人也自问：“我们是否还有耐心，冷静地对待发展，放缓“席不暇暖”的脚步，盘点古典文化，重拾耐心的智慧？”而时下的中国，已开始放缓脚步，从前遗失的传统文化、自尊自信、耐心从容也渐渐回归。恰如考生所说：中国人的骨子里蕴藏着一种不紧不慢的智慧。从舜至成汤以来，强大的民族经验赋予了华夏子孙细细思考的能力，濡养出如同老者一样耐心的智慧。”
木心先生亦曾作诗《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了慢时光里生活从容不迫的脚步和幸福该有的模样，似水流年里，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
十二个月走完，我们都要和“年”重逢。每每此时，我们喜欢说“往事清零，未来可期”。想来，“年”存在的意义不止是记录时间，更是给我们一个暂时停下来的驿站，让我们可以回首过去，看到走过的路，也看到未走的路，也让我们的身体，等一等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