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迎胜 | 元明文学曲艺中内陆亚洲元素——聚焦《紫钗记》与有关高纳麟的文学作品

摘要：至正二十八年，随着徐达率领的起义军进入大都，基本成为过去，但作为一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带有多元文化，特别是内陆亚洲色彩的朝代，对明代影响究竟如何，仍有待深入认识。本文从汤显祖的剧作《紫钗记》及元末和明代有关西夏人高纳麟的文学作品为中心，通过讨论《紫钗记》中曲词中使用的非汉语词汇，以及文艺作品中反映的高纳麟在明人心目中的形像，分析其中与元代有关内陆亚洲元素，讨论蒙元对明代社会的影响。

关键词：汤显祖；西游记；高纳麟；西夏；内陆亚洲；

至正二十八年，随着徐达率领的起义军进入大都，元明鼎革完成。元代虽然基本成为过去，但作为一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带有多元文化，特别是内陆亚洲色彩的朝代，对明代影响究竟如何，仍待学者深入认识。本文拟从汤显祖的一部剧作及若干文学作品所反映的与元代有关内陆亚洲元素，来讨论蒙元统治对明代社会的影响。

一、《紫钗记》中有关西域剧情内容

《紫钗记》为明代剧作家汤显祖（1550—1616）的作品。作者《紫钗记题词》：“南都(南京)多暇，更为删润讫，名《紫钗》。”汤显祖于万历十二年至南京任太常寺博士，十九年以言事谪官离去。《紫钗记》当作于此时，但直到在遂昌时，才“捉笔了霍小玉公案”。《紫钗记》剧情节言唐宪宗时书生李益流落长安，元宵节夜拾得霍王妾生女小玉所失紫玉钗，因而托媒结亲。后李益中状元，当朝卢太尉欲招为婿，李因不从遭报复受遣赴玉门关外参军。李益在西北设计降服大、小河西国。而小玉则因家贫而售紫玉钗，为卢太尉得，借机对李益伪称小玉已死。有黄衫客闻其事，促成李益、小玉重会，两人和好。

既往关注《紫钗记》者多为文学史家，焦点相对集中于该剧本成书年代、本事的源起与发展及改编过程，剧本反映的情感和文学思想等。值得提出的是，该剧本第28至30出描述李益至河西后事，其中有关西域的描述甚为奇特，虽曾有人论及，但切入点仍为文学视角。为便于展开讨论，先据钱南扬校点《汤显祖戏曲集》转录《紫钗记》第28-30出有关西域的内容，校以徐朔方笺校本。

第二十八出 番雄窃霸

【点绛唇】[凈吐蕃将上]生长番家，天西一架，撑犁大。家世零逋，番帐里收千马。

塞外阴风卷白芦，金衣瑟瑟气豪粗。逻娑一望无边际，杀气飘番小拂庐。咱家吐蕃大将是也。吐蕃熟路，穿心七千余里；生羌杀手二十万人。横行昆仑岭西，片片雪花吹铁甲；直透赤滨河北，雄雄星宿立镔刀。休在话下，所有小河西、大河西二国，原属咱吐蕃部下。近日唐宪宗皇帝中兴，与俺相争，要彼臣服。那大河西出葡萄酒，小河西出五色镇心瓜，正用搔扰时节，不免唤集把都门号令一会。[众上]

【水底鱼】白雁黄花，尘飞黑海涯。番家儿十岁,能骑马鸣笳。皮帽儿伙着，黑神鸦风声大。撞的个行家，铁里温都答喇。[见介]。[凈]俺国年年收取大河西国葡萄酒，小河西国进五色镇心瓜。如今正是时候，点起部落们去抢他一番![众应介]。

【清江引】皮囊毡帐不着家，四面天围野，汉儿防甚秋？塞草偏肥夏。一弄儿把都们齐上马。[作嗅香介]

【前腔】葡萄酒熟了香打辣，凹鼻子寒毛乍，醉了咬西瓜，刬起雪山花。趱行程番鼓儿好一会价打。

初夏草生齐，番家马正肥。

射飞清海上，传箭玉关西。

第二十九出 高宴飞书

【前腔】[生]非熊奇貌，卧龙风调，绿鬓朱颜荣耀。长城万里，君侯坐拥幢旄。快睹军容出塞，将礼登坛，冠世英雄表。金汤生气象，迥铜标。图画在麒麟第一高。[合前]

[刘]参军到此，即有军中一大事请教。玉关之外有小河西、大河西二国，自汉武皇开西域四郡，隔断匈奴，这两国年年贡献大汉。大河西献葡萄酒，送在酒泉郡赐宴。小河西献五色镇心瓜，送在北瓜州犒赏。到大唐初年，旧规不改。近自吐蕃挟制，贡献全疎，意欲兴兵，相烦草奏。[生]容下官措思。

【节节高】金花贴鼓腰，一声敲，红牙歌板齐来到。龟兹乐，于阗操，花门笑。怕人间谱换伊凉调。甘州入破横云叫，[合]酒洒西风茜征袍，军中且唱从军乐。

【尾声】听鸣笳《芳树》篇篇好，《小梁州》宴罢人长啸。单则是玉门关外老班超。

军中高宴夜堂开，城上乌惊探马来。

火照墨花飞草檄，众传君负佐王才。

[刘吊场]叫中军官，明早到参军府领下檄文二道，矫诏宣谕大小河西，责其贡献。不服之时，兴兵未迟。正是鞍马不教生髀肉，檄书端可愈头风。[下]

第三十出 河西款檄

【粉蝶儿】[大河西回回粉面大鼻胡须上]撒釆天西,泥八喇相连葛剌，咱占定失蛮田地。马辣酥拌饮食,人儿肥美。花蕊布纒匝胸脐，骨碌碌眼凹儿滴不出胡桐半泪。

自家大河西国王是也。天时萄葡正熟，东风起酿酒，贡献吐蕃。今又闻得大唐天子起兵把定玉门关，要咱国伏降。咱国无定，先到者为大。咱便酿下葡萄酒，看大唐吐蕃谁先到也？[内呼介]使臣到。大唐皇帝诏谕大河西王跪听宣读：昔汉西域说幵葡萄归汉，今遣刘节镇李参军镇定大河西，可从节制，不服者兴兵诛之。叩头谢恩！[番王起介]：请大唐使臣吃马桐宴。[内应介]即往小河西，不可久停，请了。[番王]俺国降唐也。自古河西称大国，从今斗北向中华。[下]。[小河西回回青面大鼻胡须上]

【新水令】火州西撒马儿田地大狻猊,降伏了覆着氎旃儿做坐席。恰咬了些达郎古宾蜜,澡了些火敦恼儿水。镔铁刀活伶俐，烧下些大尾子羊好不撺人的鼻。

自家小河西国王是也。先年臣伏大唐，近来贡奉吐蕃。到瓜熟时，吐蕃便来蹂践一番。若再来扰，到不如降了大唐也。[内呼介]诏使到。大唐皇帝诏谕小河西王跪听宣读：皇帝念小河西绝远，今遣刘节镇李参军抚之。逆者兴兵诛讨。叩头谢恩！[番王起介]请大唐使臣吃了烧羊尾巴去。[内应介]使臣便往回中受降城，断绝吐蕃西路，不得迟留，请了。[番王云]咱降唐罢。正是：诏从天上下，吓杀小河西。[下]

【一枝花】[吐蕃将黑脸领众上]当风白兰路，避暑黄杨渡，枪槊儿剔透在三门竖。闪闪风沙，阵脚红旗布，打一声力骨碌。俺帽结朝霞，袍穿氆鲁，剑弹金缕。

天西靠着闷摩黎，回鹘龟兹拜舞齐。只有河西双鹞子，西风吹去向南飞。自家吐番大将，起了部落，搔扰大小河西，好景致也！[行路打围介]

【端正好】旗面日头黄，马首云头绿。草萋迷遮不断长途，大打围领着番土鲁，绕札定黄花谷。

【滚绣球】风吹的草叶低，甚时节青疎疎柳上丝？听的咿呀呀雁行鸦侣，吱哳哳野雉山狐。急张拘勾的捧头獐，赤溜出律的决口兔。战笃速惊起些窣格落的豪猪，咭叭喇喝番了黑林郎雕虎，急迸咯的顺边风，几捧拦腰鼓。湿溜飒喇的是染塞草，双雕溅血图，锦袖上模糊。

呀！到大河西了，问葡萄酒熟么？[内应科]大唐使臣到此，俺国降唐了。[番将怒云]呀！大河西降了唐也。

【倘秀才】呆不邓的大河西受了那家们制伏，满地上绽葡萄乱熟，酝就了打辣酥儿香碧绿。你献了呵三杯和万事，降唐呵也依样画葫芦，骂你个醉无徒！

把都们且抢杀他一番！[作走杀介]呀！前面小河西了，问他镇心瓜熟么？[内应介]大唐使臣到此，已降唐了。[番将怒介]呀！小河西又降了唐也。

【么篇】些娘大的小河西生性儿撇古。东瓜大的小西瓜瓤红子乌，剌蜜样香甜冰雪髓。小河西你献咱瓜呵省可了咱心烦暑，不献呵瓜分你国土，敢待何如？

[内]大唐分兵去截你归路了，你国敢怕唐朝也![番将]说大唐么?

【尾声】暂回去放你一线降唐路，咱则怕大唐家做不彻拔刀相助。咱不道决撒了呵，有日和你打几阵战河西得胜鼓。

番家射猎气雄粗，去向河西嘴骨都。

似倚南朝做郎主，可知西域怕匈奴。”

二、《紫钗记》有关西域词汇释义

兹按在《紫钗记》中的出现先后，将关涉西域的专门词汇摘录并注释如下：

撑犁：《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涂单于’。（苏林曰：'撑音牚距之牚。’师古曰：'音丈庚反。’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其中之“撑犁”，诸家皆以为系今存于突厥/蒙古语中之tengri，此言“天”。

零逋：万斌生：零逋，吐番官名，职位相当于副相。《新唐书﹒吐蕃传上》：“又有内大相曰囊论掣逋，亦曰论莽热；副相曰囊论觅零逋，小相曰囊论充，各一人；又有整事大相曰喻寒波掣逋，副整事曰喻寒觅零逋，小整事曰喻寒波充，皆任国事。”

陈楠据《智者喜宴》考：“囊论系统即是从松赞干布时期的所谓'内相六贤臣’发展而来。'囊’(nang)，藏语意为'内部’。囊论系统是掌握行政权力的执行机关。《贤者喜宴》称；'囊论犹如贤明的主妇操持家务’。囊论的职责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是掌握吐蕃王朝的经济命脉，负责税收、统计、财产监护等方面的事务；其二是负责保卫王宫和侍奉赞普，包括赞普的饮食起居、王室成员的生活供应及操办婚丧之事、保卫王室安全、修建并守护赞普王陵等。囊论亦分为大、中、小三个等级。也就是《新唐书·吐蕃传》中所说的'又有内大相曰囊论掣逋，副相曰囊论觅零逋，小相曰囊论充，各一人’。根据藏文史书的记载，'囊论掣逋’、囊论觅零逋、及囊论充、分别是藏语'nang-blon-chen-po’，'nang-blon-vbring-po’及'nang-blon-tha-chung’的译音。译成汉语就是大内相、中内相和小内相。

罗广武取此意见：“曩论觅零逋，即藏文nang blon vbring po。直译为中内相。”“喻寒觅零逋，即藏文yo galvbring po。”可见零逋系吐蕃官号vbring po之音译。

逻娑：万斌生：亦作逻莎、逻挲、逻些等，唐代吐蕃都城，今拉萨。

小拂庐：万斌生：即小毡帐。《新唐书﹒吐蕃传上》：“其赞普居跋布川，或逻娑川，有城郭庐舍不肯处，联毳帪以居，号大拂庐，容数百人，其卫候严，而牙甚隘。部人处小拂庐，多老寿至百余岁者。”《藏族史纲要》：吐蕃人“用牛羊毛织成的氆氇( phru)，代表了吐蕃的纺织技术水准。氆氇主要用于裁制衣服，做成官服、战袍、艺装、礼服、便装等款式。以整幅氆氇缀成的毡帐（sbra gur），《新唐书·吐蕃传》将其译作“拂庐”。654年，吐蕃赞普向唐高宗献礼，其中即有一顶高5尺、广袤各37步的“大拂庐”。《西藏农牧史》则称“拂庐”为“氆氇”之另译。有关氆氇，见后。

把都门：万斌生：把都，蒙古语勇士。马致远《汉宫秋》：“四番王白：'把都儿，把毛延寿拿下，解送汉朝自治’。”按，ba’atur，即《元朝秘史》之把阿秃儿，此言勇士。“门”即“们”。

铁里温都答剌：郭杰：冯汉庸认为注家以为“铁里温都答喇”与《牡丹亭》中提到的“喇嘛”均为藏语。人民出版社1982年所出胡士莹校注本《紫钗记》注12与13分别释“铁里温——蒙古语：头”；“答喇——蒙古语杀也，一作哈喇。”。查《汉蒙词典》与《蒙古语详解辞典》（均为内蒙古人民出版社），“铁里温”为蒙语terigun (按，应为terigün)，读为tereun (按，应为tereün)，意为“头”、“元首”、“首先”、“拔尖”、“第一”等；“答喇”有“压”、“减少”、“降低”、“战胜”、“消灭”、“杀”等。至于“铁里温”与“答喇”之间的“都”， 胡士莹未注。蒙古语中有一种附加成份读音为“都”（第四格给与格），相当于汉语的“在”。如是，则“铁里温都答喇”应意为“首先杀头”、“第一个镇压”等。但郭杰以为，“都”更可能是汉语，表示“完全”。因此“铁里温都答喇”应为蒙汉词混合句，意为“都杀头”、“都消灭”。万斌生：蒙古语：砍头。铁里温，又作铁里温都，即人头。答剌，又作哈喇，即杀。关汉卿《拜月亭传奇》第三出罗懋登音注：“胡人谓首为铁里温，谓杀为哈喇。”

香打辣：万斌生：香打剌，即美酒。番语称酒叫“打剌酥”。

花门：万斌生：花门笑，疑为古代歌曲名称。按，此说误。“花门”原指河西居延海（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以北之花门山与扼守此处之花门山堡，系唐与回纥交界地，数见于边塞诗人岑参诗作，杜甫始用以指回纥，后成为唐时中原人对回鹘的称谓。金元时代漠南汪古部（Öngüt）为回鹘后裔，尚为文人称为“花门”。如元好问所撰元人马月合乃祖先之《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中记：“君讳庆祥，字瑞宁，姓马氏，以小字习里吉斯行，出于花门贵种。”

大河西回回粉面大鼻胡须：剧本后面又有“小河西回回青面大鼻胡须”句，“大鼻”与“胡须”是对其相貌的主要描述。回回人大量入华是在元代。由于成吉思汗及其子孙领导的西征，中亚、西亚大片土地进入元朝疆域，许多西域官员、军人、贵族、科技人员、宗教职业者、工匠和奴隶随蒙古军进入中原，在汉地定居下来，形成回回人。中原人很早就注意到回回人长相与自己的差别。

其实宋人已注意到，“回纥皆长髯高鼻，以疋帛缠头，散披其服。”文天祥在被元军俘获后，曾写了一首题为《命里》的诗，记述他初遇回回人时的印象：

“翌日早，铁木儿自驾一舟来，令命里千戸捽予上船，凶焰吓人，见者莫不流涕。命里，高鼻而深目，面毛而多，回回人也。'熊罴十万建行台，单骑谁教免胄来。一日捉将沙漠去，遭逢碧眼老回回。’”

这里的“命里”，是文天祥所见到的千户的名字，应为阿拉伯语Malik“王”的音译。文天祥说他“高鼻深目”，胡须浓密，还说他的眼睛是“碧”色的。元人吴昌龄在其《西游记·回回迎僧》一出中，有如下内容：

【洞仙歌】（小回回上）“回回、回回把清斋，饿得、饿得叫奶奶。眼晴、眼晴凹进去，鼻子、鼻子长出来。

自家回回国中小回回是也。今有大唐三藏师父往西天五印度取大藏真经，打俺这里经过。老师父待接数日，不觉到来，因此着俺在此等候。远远望见，敢是来也。

（唐上）迢迢万里路，走了八千途。贫僧大唐三藏，自离了河西国度而来，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可早来到回回国度也。闻说此处人人好善，个个持斋，怎生不见回回来迎接？……。

这里说经过河西地区，唐僧一行便进入“回回国“，当地人“小回回”有“把清斋”的习惯，长相是眼凹鼻高。有关回回人长相事，下面还要涉及。

撒釆天西：万斌生：撒采，播种和收割。按，此说不得要领。《文武诸司衙门官制》卷一记“西域诸国”中有：“撒采撒马儿罕”。“天西”应归入“天西泥八喇”，详后。

天西泥八喇相连葛剌：万斌生把“天西”与“撒釆天西”联在一起解，并曰：泥八喇相连葛剌，番语，其意不明。按，“天西泥八喇”，即“西天泥八喇”。“泥八喇”即今尼泊尔（Nepal），元代译称“泥波罗”。《明会典》卷96礼部五十五记西域有“西天泥八喇国”。前已提及，天西，当指西天。《文武诸司衙门官制》卷一记“西域”有：“西天沈八剌”，当为“西天泥八剌”之误。明代又常作“西天尼八剌”。葛剌，或指密宗神大黑天马哈葛剌（Maha Qara），元代随藏传佛教进入内陆。

咱占定失蛮田地：此句万斌生评注本未出注。“失蛮”，当即“答失蛮”，为波斯语dānišmand之音译，指回回学者。“失蛮田地”，即“答失蛮田地”，指西域信仰伊斯兰教地区。

马辣酥：万斌生：马剌酥，马乳，酥油。

花蕊布：据《宋史》卷四百九十《于阗传》与《高昌传》记载，于阗与高昌皆出花蕊布。

骨碌碌眼凹儿：[明]田汝成描述色目人的相貌和习俗时曰：其人“隆准深眸。不啖豕肉。”可见，宋元明时期，江南汉人是可以从相貌上明显地区分出回回人的。

胡桐半泪：万斌生： [宋]罗愿《尔雅翼》：“西域善鄯国有胡桐，虫食其木，则沫出，其下流者，俗名为胡桐泪，言如目中泪也。”[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中：“胡桐泪，出波斯国，是胡桐树脂也，名胡桐泪。”[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载：

“治湿热牙疼，喜吹风，胡桐泪入麝香掺之”。

按，胡桐即胡杨。胡桐泪，胡杨树树脂在土中存留多年后形成，又称为梧桐泪、梧桐碱、胡桐碱、胡桐律、石律、石泪。此处指谐音指胡人的泪水。《重修政和证类本草》：

“胡桐泪，味咸苦，大寒，无毒。主大毒、热心、腹烦。满水和服之，取吐。又主牛马急黄黒，汗水研三、二两，灌之立差。又为金银焊药，出肃州以西平泽及山谷中，形似黄矾而坚实，有夹烂木者。云是胡桐树滋沦入土，石碱音减卤地作之。其树高大，皮叶似白杨、青桐、桑辈，故名胡桐木。堪器用，又名胡桐律。律、泪声讹也。《西域传》云：胡桐似桑而曲（《唐本》先附草部，今移。臣禹锡等谨按：蜀本《图经》云：凉州以西有之，初生似柳，大则似桑、桐之间，津下（八）[入——引者注]地，与土石相染，状如姜石，极咸苦，得水便消。若矾石、消石类也。冬采之。日华子云：治风蚛牙齿痛。有二般，本律不中入药用。石律形如小石片子，黄土色者为上，即中入齿药用，兼杀火毒并面毒。）《图经》曰：（胡桐泪岀肃州以西平泽及山谷中，今西蕃亦有，商人货之者。相传其木甚高大，皮似白杨、青桐辈。其叶初生似柳，渐大则似桑、桐辈。其津液沦入地中，与大石相着。冬月采得之。状如黄矾、姜石。味极咸苦，得水便消，如消石也。古方稀用，今治口齿家，为最要之物。一名胡桐律。律、泪声近也。然有一偅水律，极相类，不堪用也。）《海药》（谨按，《岭表记》云：出波斯国，是胡桐树脂也，名胡桐涙。又有石泪，在石上采也。主风疳蜃齿牙疼痛，骨槽风劳，能软一切物，多服令人吐也。作律字，非也。）《通典》（西戎楼国多出柽柳、胡桐、白草。白草牛马所嗜也。胡桐亦似。虫食其树而津下流出者，俗名为胡桐泪，可以杆金银，俗讹呼泪为律。）”

《太平御览》：

“又曰鄯善地沙卤，少田。寄田仰榖旁国。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孟康曰：白草，草之白者也。胡桐似桑而多曲。师古曰：胡桐涙可以汗金银，今工匠皆用之。”

马桐宴：万斌生：“马桐”疑“桐马”之误。《汉书﹒礼乐志》载有桐马酒。《说文》:“汉有桐马官，作马酒。”应劭注云：“主马乳，取其汁，桐治之。味酢可饮，因以名官也。”按，马桐，即马湩，突厥语为qïmïz，指以马乳发酵制成的酒。

撒马儿田地：万斌生：撒马儿，即撒马儿罕，乌兹别克语，意为“肥沃的土地”。按，“撒马儿田地”，当即撒马儿罕田地，即今乌兹别克斯坦之Samarqand。万斌生谓源自乌兹别克语，误。此名来源甚古，实波斯帝国时代粟特古城“马拉康达”。其突厥语名称为Semizkent，译言“肥城”。辽金元时代汉译为寻思干、邪迷思干、薛迷思贤等，这些名称皆循中亚草原通过突厥语管道传至蒙古。所谓“乌兹别克语，意为'肥沃的土地’”，当指其突厥语名称云。而撒马儿罕，当系通过波斯语管道传入之名称。

大狻猊：万斌生：狻猊，音suān ní(酸倪)，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形如狮，亦作狮子代称。 按，“狻猊”，波斯语šīr（狮子）的汉代音译。汉时中原人常以-n结尾的阳声字音译番语中以舌尖颤音-r结尾的音节。。

达郎古宾蜜：万斌生：达郎古宾蜜，番语。《明史》卷332《西域四》：“又有小草，高一二尺，丛生，秋深露凝，食之如蜜，煮为糖，番名达郎古宾。”又，《本草纲目》引《大明一统志》：“西番萨马尔罕，地有小草，丛生，叶细如兰，秋霜凝其上，味甘如蜜。可煮为汤。土人呼为达郎古宾，盖甘露也。”

火敦恼儿水：万斌生：蒙古语“火敦”，意为星宿，“脑儿”，即湖泊、海子。火敦恼儿即星宿海。[元]潘昂霄《河源志》“河源在吐蕃朵甘思西鄙，有泉百余泓，或泉成潦，水沮洳散涣，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弱不胜人，逼视匆克，旁立高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火敦脑儿，火敦译言星宿也。”朱思本译《河源志》：“河源在中州西南”，水从地下涌出如井。其井百余，东北流百余里，汇成大泽，曰火敦脑儿。”

氆鲁：万斌生：氆鲁，藏语音译，又称藏毡。为藏族手工生产的一种羊毛织品，质地细密柔软，可以做床毯、衣服等。。《中国历史大辞典·科技史卷》：氆氇。西藏地区唐中叶后主要毛织物品种。二上二下斜纹组织，属高档毛织物。名称始见于宋时文献，又称霞毡、红氆氇。用作贡品，及藏王、上层贵族、大喇嘛的法衣。用四叶棕框，四根踏杆的木织机织造，幅宽一市尺，经纬密度每厘米十至十四根。

闷摩黎：万斌生：闷摩黎，山名。史载：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大理寺卿刘元鼎作会盟使出使吐蕃，进入黄河上源，“闷摩黎山”。据吴景傲《西陲史地研究》考证，闷摩黎山即今巴颜喀拉山，亦称昆仑山。

番土鲁：土鲁，万斌生评注本未出注。余考虑1）或为“秃鲁花”，此言“质子军”。2）与下句“黄花谷”地名对应，亦为地名，指土鲁番，因求押韵而倒置。

打辣酥儿：万斌生：打辣，[明]高濂《玉簪记》北京图书馆藏“继志斋刊本”注：“胡人谓酒曰打辣酥。”

剌蜜：万斌生评注本未出注。元胡古愚《树艺篇》记：

“剌蜜，味甘无毒，主骨热、痰嗽、痢暴、下血、开胃、止渇、除烦、生交河沙中，草头有刺，上有毛，毛中生蜜，一名草蜜，胡人叫为给㪍罗。”

李时珍《本草纲目》记：

“剌蜜，《拾遗》（《校正》自＜草部＞移入此）。释名草，《拾遗》给㪍罗，《集解》：藏器曰：交河沙中有草，头上有毛，毛中生蜜，胡人名为给㪍罗。时珍曰：按李延寿《北史》云：高昌有草名羊剌，其上生蜜，味甚甘美。又《梁四公子》记云：高昌贡剌蜜。杰公云：南平城羊剌无叶，其叶色白而味甘。盐城羊剌叶大，其蜜色青而味薄也。高昌即交河，在西番，今为火州。又段成式《酉阳杂俎》云北天竺国有蜜草，蔓生，大叶，秋冬不死，因受霜露遂成蜜也。又《大明一统志》云：西番撒马儿罕地有小草，丛生，叶细如蓝，秋露凝其上，味甘如蜜，可熬为饧，土人呼为达（即）[郎]古宾，盖甘露也。按此二说皆草蜜也，但不知其草即羊剌否也。”

三、有关西夏人纳邻的几种文学作品

（一）元散曲[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

西夏人纳麟为元末名臣，其先祖仕夏，祖父为元初名臣高智耀，祖孙两人传略分别在《元史》卷一百二十五与卷一百四十二中。高智耀家族世代业儒，其高祖为西夏进士第一人。夏末高智耀亦登进士第，国亡后隐居不仕。元太宗窝阔台、定宗贵由朝，皇子阔端（Ködän）镇河西，使儒士与普通民众一同应役，高智耀说服阔端免儒户役。宪宗蒙哥朝高智耀亦受重用，世祖朝开始入仕。而其孙纳麟则是高智耀家族中入元任宦品职最高者。在既往研究中，除汤开健《元代西夏人的政治地位》、《元代西夏人的历史贡献》（与马宏祥合撰），史金波《蒙元时期党项上层人物的活动》与李蔚《蒙元时期党项人物事迹述评》有所提及外，近期主要的研究是徐悦《蒙元时期西夏遗民高氏及其后裔》。该文聚焦于高智耀家族，特别提及纳麟在元顺帝至正初决定于居庸关建过街塔时推动镌刻包括西夏文在内六种文字的《陀罗尼经》的作用，与明代话本《拍案惊奇》中《崔俊臣巧会芙蓉屏》所记协助落难崔俊臣夫妇团圆并智擒盗匪的材料。但此文亦有一些明显缺陷，如在文中表一《高氏家族成员姓名、爵里、职官及主要活动》记载“高纳麟，字文灿”。

元人杨朝英所编《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后集卷三中收署名为古洪刘时中所写散曲[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两套。兹先据《全元曲》录文录其文字，并校以元钞本与清光绪盦庵徐氏丛书本如下：

众生灵遭磨障，正值着时岁饥荒。谢恩光拯济皆无恙，编做本词儿唱。

【滚绣球】去年时正插秧，天反常，那里取若时雨降？旱魃生四野灾伤。谷不登，麦不长，因此万民失望，一日日物价高涨。十分料钞加三倒，一斗粗粮折四量，煞是凄凉。

【倘秀才】殷实户欺心不良，停塌户瞒天不当。吞象心肠歹伎俩。谷中添秕屑，米内插粗糠，怎指望他儿孙久长？

【滚绣球】甑生尘老弱饥，米如珠少壮荒。有金银那里每典当？尽枵腹高卧斜阳。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鹅肠苦菜连根煮，荻笋芦蒿带叶噇，则留下杞柳株樟。

【倘秀才】或是捶麻柘稠调豆浆，或是煮麦麸稀和细糠，他每早合掌擎拳谢上苍。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

【滚绣球】偷宰了些阔角牛，盗斫了些大叶桑。遭时疫无棺活葬，贱卖了些家业田庄。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没人要撇人长江。那里取厨中剩饭杯中酒，看了些河里孩儿岸上娘，不由我不哽咽悲伤！

【倘秀才】私牙子船湾外港，行过河中宵月朗。则发迹了些无徒米麦行。牙钱加倍解，卖面处两般装，昏钞早先除了四两。

【滚绣球】江乡相，有义仓，积年系税户掌。借贷数补答得十分停当，都侵用过将官府行唐。那近日劝粜到江乡，按户口给月粮。富户都用钱买放，无实惠尽是虚桩。充饥画饼诚堪笑，印信凭由却是谎，快活了些社长知房。

【伴读书】磨灭尽诸豪壮,断送了些闲浮浪。抱子携男扶笻杖,尫赢伛偻如虾样。一丝好气沿途创，阁泪汪汪。

【货郎】见饿莩成行街上，乞丐拦门斗抢，便财主每也怀金鹄立待其亡。感谢这监司主张，似汲黯开仓。披星带月热中肠，济与粜亲临发放。见孤孀疾病无皈向，差医煑粥分厢巷，更把赃输钱分例米多般儿区处的最优长。众饥民共仰，似枯木逢春，萌芽再长。

【叨叨令】有钱的贩米谷置田庄添生放，无钱的少过活分骨肉无承望；有钱的纳宠妾买人口偏兴旺，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小民好苦也么哥！小民好苦也么哥！便秋收鬻妻卖子家私丧。

【三煞】这相公爱民忧国无偏党，发政施人有激昂。恤老怜贫，视民如子，起死回生，扶弱摧强。万万人感恩知德，刻骨铭心，恨不得展草垂缰，覆盆之下，同受太阳光。

【二】天生社稷真卿相，才称朝廷作栋梁。这相公主见宏深，秉心人恕，治政公平，莅士慈祥。可与萧、曹比并，伊、傅齐肩，周、召班行。紫泥宣诏，花衬马蹄忙。

【一】愿得早居玉笏朝班上，伫看金瓯姓字香。入阙朝京，攀龙附凤，和鼎调羹，论道兴邦。受用取貂蝉济楚，衮绣峥嵘，珂佩丁当。普天下万民乐业，都知是前任绣衣郎。

【尾声】相门出相前人奖，官上加官后代昌。活被生灵恩不忘，粒我烝民德怎偿？父老儿童细较量，樵叟渔夫曹论讲。共说东湖柳岸傍，那里清幽更舒畅。靠着云卿苏圃场，与徐儒子流芳挹清况，盖一座祠堂人供养，立一统碑碣字数行。将德政因由都载上，使万万代官民见时节想。

刘时中的这两套曲1950年代以来，在元曲界引起热烈讨论，其焦点之一是标题中的“高监司”其人，其二为该曲的创作年代。

孔宪富《刘时中的套曲[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之一》总结道：“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中表示：'应作于至正十年（1350）前后’；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把它的写作时间与张养浩的散曲《潼关怀古》列为同时，即天历二年（1329），并认为高监司，即当时江西道廉访使高纳麟；王季思等的《元散曲选注》说：'这套曲大约写于泰定元年（1324）’，并认为'高监司可能指侍御史高奎。’”

李修生《关于刘时中的<上高监司>》一文根据《江西通志》卷二十六《名宦》中“高纳麟”条所记纳麟天历年在龙兴救灾的记录，与后套中出现的“相门出相，前人奖”词句，及《新元史》卷一百五《纳麟传》与《元史·文宗纪》中有关天历二年旱灾的记载，“觉得可以断定刘时中的[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两套曲就是写给高纳麟的。他还据前套中“去年时正插秧，天反常，那这里取若时雨降？旱魃生四野灾伤”及后套中提到“为高纳麟立祠问题”，判定其写作年代应为1330年。支持此说的有银河《<上高监司>的写作年代》。

孟繁仁在《散曲家刘时中有关问题澄疑》一文中明确表示“《上高监司》作于'天历二年’等说不能成立、'高监司’不是高纳麟、高奎”，当指高昉。至于其写作年代，当为延佑三年（1310）。

针对孟繁仁之说，孔繁信撰文《关于<上高监司>套曲的几个问题商榷》，提出“曲中所歌颂的高监司是高纳麟而不是高昉或高奎”，两套曲所记灾害应指1354年的旱灾与饥荒，因而均应写于1354年。

（二）《芙蓉屏记》

纳麟退居姑苏时期的事迹，史料所记甚少。但明初李昌祺所《新增全相湖海新奇剪灯余话大全》中，收录了一则故事题为《芙蓉屏记》，其中提到纳麟。此传奇收入陈建根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精典》。其文为：

至正辛卯（1351，至正十一年），真州有崔生名英者，家极富，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圌山，泊舟少憩。买纸钱牲酒，赛于神庙。既毕，与妻小饮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遽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与人撑船往杭州，一、两月归来，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第安心无恐。”言讫，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妇呼王氏。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渐稔熟，不复妨闲。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殽，雄饮痛醉。王氏伺其睡沉，轻身上岸，走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乡，惟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且生自良家，双弯纤细，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寻至，于是尽力而奔。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则门犹未启，钟梵之声隐然。少顷开关，乃一尼院。王氏径入，院主问所以来故。王氏未敢实对，绐之曰：“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皆行，抵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以嫁永嘉崔尉次妻。正室悍戾难事，菙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酒杯，不料失手，坠金盏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欲别求四耦，卒之良媒，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劝，未审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师有以见处，即死无憾。”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葑之与邻，鸥鹭之与友，幸得一、二战友，皆五十以上。侍者数人，又皆淳谨。娘子虽年芳貌美，奈命蹇时乖，盍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雠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

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大为院主所礼待。凡事之巨细，非王主张，莫敢辄自行者。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百余拜，密诉心曲，虽隆寒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人罕见其面。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留齐而去。明日持画芙蓉一幅来施，老尼张于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王问：“檀越何姓名？今住甚处？以何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未知诚然否。”王复问：“亦尝往来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扉上，曰：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艶色，翻抱死生冤!

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

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慕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即询其乡里、姓名。则蹙頞对曰：“英，姓崔，字后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而举体沾湿，了无一钱在身。赖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饭，赠以盘缠遣之。曰：'既遭寇劫，理合闻官，不敢奉留，恐相连累。’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今听候一年，杳无消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办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青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

明日，密召庆春问。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阿秀舍院尼圆慧题。”公遣人说院主曰：“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今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欲一出，或者可以藉此复雠。尼不能拒。

公命舁至，俾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脱得罪人，洗刷前耻，以下报夫君，则公之赐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且云：“其读书贞淑，厥非小家女。”公知为英妻无疑，属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公廉得故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畜发返初服。

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且语。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财尚在，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诚欲留以配次男，不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极典，而以原赃绐英。

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妻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

翌日开宴，路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谕。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使云，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为之掩泣，叹公之盛德，为不可及。公赠英奴婢各一，津遣就道。

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不辍。真之才士陆仲旸作画芙蓉屏歌，以纪其事，因录以警世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稍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飘泊。成飘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艶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岂期甲帐遇文萧？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员，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问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既往研究此传奇者多为古典文学界学者，如杨小燕《奇特的情节 感人的形象——<芙蓉屏记>赏析》；刘俐俐《诗书画一体与中国古代言小说叙事艺术——以李昌祺<芙蓉屏记>为中心》；朱丽蒙《绘画因素引入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的比较——以<滕大尹鬼断家私>与<芙蓉屏记>为例》，多从文学理论的视角切入。

该传奇中提到“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为核查其历史背景提供了线索。薛理溥化，当即燮理溥化，时而写为燮理普化。沈仁国详查过有关资料，收入氏著《元朝进士集证》，现过录如下：

燮理溥化。钱氏（第55页）、萧氏（第72页）、陈氏（第894页）、笔者（第78页）皆录之。钱氏：“燮理溥化，由湖广举首登泰定四年进士第，授舒城县长。见《揭文安集》。”钱氏指的应是揭傒斯《送燮元溥序》：“庐州舒城长燮元溥，泰定四年进士也。元溥，蒙古人，名燮理普化，无氏姓，故人取名之首字加其字之上……元溥治舒城……”。揭傒斯又有《舒城县龙眠书院记》：“庐陵舒城长燮理溥化，用湖广举首，取泰定四年进士第，得兹邑”，在进士李公麟龙眠山庄故基，修龙眠书院。萧氏提到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四〇《题斡罗氏世谱》：顺德忠献王之“族孙燮理溥化，举进士高科，有斯文之好。其仕于江右，始得见其世谱”。此外吴当《燮仁侯及刘义民兴颂序》：“元统间，御史燮理公以进士科来长斯邑。”

燮理溥化，字符溥，斡罗那氏。族祖哈剌哈孙，官至太傅、开府仪同三司、中书右丞相。元溥用湖广举首，取泰定四年（1327）进士第，授舒城县达鲁花赤。天旱民饥，元溥奖激好义之家，出镪籴谷实民，数验口赒给，民赖以生。又修学舍、明伦堂。在进士李公麟龙眠山庄故基，修龙眠书院。元统元年（1333）冬至后至元三年（1337），任抚州路乐安县达鲁花赤，修治县学。后至元四年，以儒林郎任江南行台监察御史。后至元六年前后，任西台监察御史。又任内台监察御史。《全元文》第56册（第152-154页）录其文《乐安县志序》、《重修南岳书院记》。《元诗选癸集》癸之丁“燮右丞元圃”录其诗《寓锦湾望岳亭》、《寓杨梅洲书舍》。

按，纳麟至正七年为南行台御史大夫时，燮理溥化确为其下属，可见作者的确了解两人的上下级关系。但传奇却将这种关系误植入纳麟退居姑苏之后。

至元前引徐悦论文中提到“明代话本《拍案惊奇》中《崔俊臣巧会芙蓉屏》传奇”，并非原作，而是上述《芙蓉屏记》之改篇本。耿祥传在其《江楫<芙蓉记>改编考论》一文中提到该传奇在古代文学中的源流关系：“明人江楫《芙蓉记》传奇改编自《芙蓉屏记》。本事见于宋人洪迈《王从事妻》（《夷坚志》），讲述的不过是王从事失妻复得的一逸事。入明后，文人却对改编此逸事热情高涨。小说方面，有李昌祺《剪灯余话》、凌蒙初《拍案惊奇》、冯梦龙《情史》，并为几部同名作《燕居笔记》等收录；戏剧方面，有南曲戏文《芙蓉屏记》、叶宪祖《芙蓉屏》杂剧、张其礼《合屏记》传奇及江辑和王环同名《芙蓉记》传奇等。”

凌迪知辑《古今万姓统谱》（明万历刻本）卷四十六：“御史高纳麟，辟南台掾，迁定海尹，兴学校，理寃枉，理军储，修战具，去虎害，善政甚多，累官至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致仕。所著有《居官四要》行于世。”

屠寄《蒙兀儿史记》卷八十一增补纳麟不良事迹：①元朝曾于广、惠二州立宋采珠提举司，“泰定间，张珪以其扰民，奏罢之。后至元初，纳麟为中书参政，复奏复之，且请以珠户四万此丞相伯颜，病民尤甚。”②范孟之乱，纳麟审之，承伯颜意，被牵连者千百计。江浙行省丞相杨朵儿只知其怨，欲宽典，纳麟执不可，并谮心徇汉人。③纳麟复起为南台御史大夫时，因其耄昏，政皆掌于江浙行省枢密院判安安之手。

结语

尽管现存史料中对纳麟的描述主要是正面的，但如上所述，也确有其负面记录。而对比本文所提及的元末刘时中的《上高监司》散曲两套与与明初的传奇小说《芙蓉屏记》，可以发现，在纳麟在其晚年的元末，至明永乐间的半个多世纪中，留在民间的却主要是一位清正、机智且乐于助人的廉洁人物形象。如果说刘时中尚处元代，书写散曲时不排除有讨好纳麟的动机，那么明初，在蒙古统治被推翻的时代，身为色目人的纳麟及其同事蒙古人燮理溥化仍然在故事中作为正面人物出现，并不断被改编，足以说明他们的善政是确实的。当然文学作品从史实的可信性来讲，与史料对比判然有别，但其所记录的本事，反映的却是当时社会大众的主流对历史人物的认识。这一点，对我们正确评介元代人物是有借鉴意义的。

汤显祖的《紫钗记》中，出现这么多涉及中原以外的西域和中国周边地区的术语，其中有不少若不经专家解释，今天的读者已经很难理解。从本文中，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些就是研究汤显祖的专门家，也未能正确注解。

但须知戏剧的听众是普通百姓，因而是一种大众艺术。尽管明代的疆域远逊于元，但在汤显祖生活的明中期，听戏人应当还是能基本理解本文所探索的这些看来有些生僻的术语与概念。

《紫钗记》所体现的剧作者汤显祖的学术素养，其实是唐宋元以来中国社会世代积累的有关西域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所反映的，正是明中期社会大众对今天所说的“丝绸之路”的理解。

（本文作者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文章原刊于《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三十八辑，注释从略，引用请核对原文。）

编辑：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