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州韵:“戏曲为什么拿中州韵作标准呢?”

 在戏曲上应用的字音,有一种特殊的调子,内行叫做“上口字”,二黄虽说是发扬于北平,先前都称为京调的,但是不用北平方音(昆曲也不用姑苏方音),唱念都得上口,这种上口字,实在就是中州韵了。无论二黄昆曲,念字都是拿中州韵作主体,念的白就简称“韵白”,不过二黄参用了一部分的湖广字(有些字是中州韵的字头,依湖广音收韵,如“庚”“青”“陌”“职”一类的韵脚,只好说是湖广腔),昆曲只算有些吴中语调,而不用纯粹的姑苏字,可见中州韵在戏曲上的立场是何等重要啊!

 戏曲为什么拿中州韵作标准呢?有人说是因为北音高亢,偏于刚的一方面,南音低缓,偏于柔的一方面,只有中州韵和平中正,刚柔得宜,既准确又庄重的缘故,其实这还是片面的理由,中州韵最显著的长处,是唇舌齿牙喉五音的界限极清楚,“尖”“团”更系毫不苟且(现在开封方言,还是很自然的分出尖团来),这一点是其他方音所无的,譬如湖广音尖字多,北平音团字多,江南音“言前”“怀来”不收韵,“歌”“姑”两辙不分,念字就囫囵得利害,所以二黄昆曲却照中州韵念字,成了天经地义了。

京剧演出

 大概无论什么地方的戏剧,丑角和花旦,应该会所在地的方言,一部份架子花脸(昆曲的副净)的戏也不念韵白,因为戏情或这个角色的身分不很庄重的缘故,现在可以找出一条定义来,就是因戏情或所饰角色庄谐的区别,而念字就有上口不上口的不同了,试听听戏曲上生旦净末正正经经的曲白,总是上口念中州韵的(方巾丑要表现“斯文”的态度和谈吐,所以也上口,那算例外)。

 现在专就二黄来说,二黄是由汉剧递嬗而来的,所以虽念中州韵而保留着一部分的湖广方音(如入声“陌”“职”韵的字,又“书”字中州韵是“束于切”但是现在中州人不念“束于切”而又念“束乌切”,姑且作为这一类字也是保留着的湖广音),并且因为湖广字,音节上有它美妙的立场,所及在生角的曲白里头,时常别用,增进了腔调的醒豁宛转,谭鑫培的腔调,也就是根据这个原理,在曲白里头加入不少的湖广字音,而创造特别动听的音节,在庚子以前的老伶工,大约都用中州韵唱念的,就是汪桂芬与老谭同时,唱念的还很少采用湖广字,其他可知了。

 其实谭鑫培所唱念的,也并不个个字都是湖广方音,不过到了他嘴里所引用的湖广音,都会充分的帮助腔调的美妙就是了(中州韵跟湖广音分歧点很微,详下)譬如他的《琼林宴》,“我本是一穷儒”一句的“穷儒”二字,《卖马》“兵部堂黄大人”一句的“人”字,《战太平》“齐天降”的“齐”字,“前来抵防”的“前”字,就都念中州韵了,要是硬用湖广音,这几处就都牵强而减色了,可见老谭也看腔调里头需要不需要,而用湖广音的,谭腔之所以成功,也是就他会舍短取长,是很费一番磨炼的。

谭鑫培便装照

 有许多私淑老谭的同志(并无所指,阅者万勿误会)们,不明白这种窍头,硬把一段好曲子个个字都会成湖广音,生吞活剥,不顾一切,以为谭腔“想当然耳”,不知道这一来,音调既不谐适,还有什么韵味,弄得不成二黄也不成汉调,试问二黄念的字,如果全用湖广音,那就索性唱汉调罢了,这都是不明白中州韵四声的念法,猜想着以为都是湖广音,那就根本迷糊了。

 再说二黄里头的湖广字,只有生角不妨引用,旦角就很不相宜了(从前唱旦角的老伶工们也只念中州韵),万一也是连篇的湖广字,在音节上非但不足增美,反有些“钩辀格磔”,不是味儿,不过湖广音平声的阴阳,分得最清,无论任何角色,都应该知道照着念的,这只是用湖广腔念中州韵,不能算平声都念湖广字的。

 中州字音四声,就出口的轻重,分阴阳,阴平声平出行腔,虽转折而不上豁,阳平声出口要重呼,乍听很像比阴平声反显高,其实重呼就算表示是个浊音的阳平了,行腔无论曲折多少,总要保持平和,更忌上豁,因为阳平声一豁就成了去声了,因为湖广阴阳平分得清,阴平高阳平低,二黄照着这个原则念,是最合适的中州音。阳平出口重呼,所以在曲里头唱高工尺,不足为病的,昆曲就是这样,二黄里有时候为调和音节的自然起见,阳平照中州韵念法也可以唱高,但是无论中州韵湖广腔,阴平万不可低出,这是念平声字一个固定的原则。

 上面所说谭鑫培唱《琼林宴》的“穷”字,卖马之“人”字,战太平之“齐”字“前”字就是依照中州韵阳平可以高出例子,旦角行腔阳平亦不妨高,如当年的陈德霖、现在的梅兰芳都是这样是合理的,二黄唱词里头,往往有接连几个平声字在一起的,行腔最难妥贴,那就要注意了,如“杨延辉”“听他言”“萧银宗”“长安城”“姚皇兄”“樊江关”“朱春登”……等等句字,要先分请阴阳,然后配置高低,尤其接连几个都是阴平或阳平腔就更不易摆了,如《朱痕记》的“朱家庄”,《法门寺》的“孙家庄”,皆三阴平,“武家坡”的“寒窑前”三阳平,照普通工尺唱就“倒也倒也”了,所以遇见这类句子,行腔就费了腾挪,好像诗家的“此日足可惜”“照璧喜见蠍”“幽兰生前庭”“开颜披心胸”一类五仄五平的句子,很见力量的,至于上声字的念法是出口一耸即下,极像北平方音的阴平声,仿佛胡琴上的一个滑音似的,比湖广音要高一个工尺,譬如中州韵在胡琴上的“上”字,湖广音就在“乙”字了,去声的出口同阳平声一样,不过尾音都要向上挑,这叫做“豁”,是跟昆曲念法一样的,但在二黄不必分阴阳,行长腔也只管往高处盘旋迤逦而下,处处总带着“豁”的意味,这是跟阳平不同的地方,要是出口的腔先转下再宕高生波澜,就成了上声的唱法了,拿《探母》“南来雁”的“雁”字;《空城计》“下南阳”的“阳”字,《卖马》“此马”的“马”字,二个腔比较就明白了(“雁”是去声,“阳”是阳平,“马”是上声),虽说行腔大致相同,而出口及用劲处有个分别,但是无论二黄或昆曲有一部分的“阳上声”作去声念的,如“是”“似”“犯”“弟”……等字,也有一“豁”,唱的时候,行腔跟去声就没有分别了。

谭鑫培之《探母》

 北方字音向来无入声念法,中州音入声也隶属于平上去三声的,如“一”字念如阴平声“衣”,“石”字念如上声“使”,“云”字念如去声“裕”之类,昆曲北曲也是这样,南曲就逢入声必断了,不过上面所说的“陌”“职”两韵的字,如“百”“黑”“国”“得”“贼”……等字,在昆北曲的念法“百”读如“去声拜”或“上声摆”,“黑”读如“平声孩”,“国”读如“上声鬼”,“得”读如“去声戴”,“贼”读如“平声才”或“上声宰”,是依照中州方音的,二黄为避免溷入北平方音起见,所以都照湖广音念了(《战太平》的“战鼓不住咚咚催,帐前来了两个贼”、《二进宫》的“大人不必生计巧,你的心事我猜着”,以“贼”念“才”叶“催”字,以“着”念“潮”叶“巧”字,想是徽汉班流传的中州韵老词,不然就许是生长北平的老伶工随口凑韵编的词儿,照规矩是例外的,在昆曲的北曲却是“当然”的了(昆曲北曲的“博”字念“报”,“觉”字念“教”,都算从北平音,中州人并不这样,二黄也从中州韵,这是不同于昆曲的一点),因为二黄用中州韵没有入声,所以从前有人举“阴阳平”“上”“去”字音例子,用“冤”“原““远”“怨”四个字,似乎太概括了,现在我举出几个字可以参考:

 二黄念阴阳平还是该从湖广腔,阴高阳低为正格,湖广的“保”上声,读如“报”(不豁),“抱”读如“暴”(不豁),“博”如平声的“播”,“薄”如去声的“补贺切”(二黄念入声也从它的),中州韵就是上声比较高些,所以跟湖广音分歧点很微的,至于如何算阴平阳平,将来当另作一文详细的说,不过我想知道的人也不少,不必多费话了。

 老规矩学二黄戏之先,都得先学几出昆曲戏,说是会了昆曲,字音才能够念得准,唱二黄,就不怕念倒字了,其实并不单独是这个原因,昆曲的行腔纡缓,所以一个个字都照着本字的反切念,行长腔的时候,讲究念出字音的头腹尾来,无论多长的腔,这个字还是这个字,四声都有交代,称得起“字正腔圆”,现在二黄的唱念,只要个个字都照着反切来,行腔也会出头腹尾,就不怕使腔把字唱跑了,只要吐字纳腔有了办法,那学不学昆曲都不在乎了(谭鑫培唱《洪羊洞》“朝罢归”的“归”字就念成“姑唉衣”,是个例子),不过学了昆曲戏的身段,唱二黄戏身上就不怕僵,手、眼、腰、腿都有了着落,这倒是学二黄要先学昆曲的真正理由。

 曲白的字音念出反切来有几种好处:(一)是念出本字子母音的配合,四声不倒;(二)使腔转折,不怕含混,像别的字;(三)把字音送得远,譬如“家”字念成“几鸦切”,“东”字念成“都翁切”,“宵”字念成“西妖切”,到行腔的时候,不致于窘促而很浑圆的送到人们耳朵里去,格外的有味了,韵书上“知”字是“陟伊切”,“是”字是“石蚁切”,“十”字是“舌逸切”……等,昆曲二黄都照着念,要是不照这样念,无论唱白,都显著沉闷,听不真切,也不好行腔,尤其是旦角,但是谭鑫培这一类字都用湖广音,不上口,还有照韵念宿(胥郁切)竹(朱郁切)叔(书郁切)的字(中州人也是这样念),他都照湖广音念“胥屋”(宿)“朱屋”(竹)“书屋”(叔)了,其他角色都还照韵念的,再如“战”字在南方人念“转去声”,韵书上是“至晏切”,二黄的武生武净小生念“注万切”,也就是“转去声”,据说是照昆曲念的,其实就算“至晏切”的延缓音,但是急促的时候还是“至晏切”(生旦也只是念“至晏切”),这种切音字韵书里都有,可以查的,上面说的这一类字,在一般人都拿它算专门的上口字,都算是念的中州韵,其实把中州韵的范围看得太小了,要知道,二黄唱念里头,除少数的湖广字音以外,其余都是用中州韵呢(就是上面说的中州韵很像湖广音,所以研究二黄的人,大半弄迷糊了)。

 二黄因为用中州韵,有许多地方并且用中州的方言,如“听谯楼打罢了”的“罢”字,《汾河湾》“见顽童打弹能”的“能”字,《阳平关》“你看我老儿能不能”的“能”字,《卖马》店家问秦琼“吃饱了么”,秦答“将就了”的“将就”字,鄙是到现在开封还存在的方言,是个明证。

刘砚芳、刘宗杨之《阳平关》

 硏究戏曲而谈音韵,本是基本工作,但是被前人的词韵曲韵,是这么一分晰,弄得头晕眼花,望洋兴叹了,不过二黄所谈的中州韵是很简单的,千万不可教古人迷住了,元朝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只分“阴阳平”“上”“去”,把入声分隶在“平上去”项下,我们也就照着办,二黄是照湖广腔,免了闭口音的“侵”“覃”“盐”韵,和“庚青”的穿鼻音(作“人辰”念,一部分穿鼻音“中东”如“荣”“弘”……之类),那就更简单了,只要记熟了十三辙,分清了阴阳平及尖团,了解了四声的念法,就不差什么了,照这个法则去唱二黄还怕字不正腔不圆吗,真要掏根子的谈起来,一时也谈不盖许多,只好“举一反三”了呢。

 这篇稿子作于郑州旅行途中,手边既没有参考书,更没有工夫细心的磨洗,只怕挂漏地方不少,字句来不及修饰,请编者先生给我订正润色一下,就很感幸了。

(《戏剧旬刊》1936年7-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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