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在民间----记职业工笔画师宫林春
高手在民间
记职业工笔画师宫林春
文/康所平
工笔画师——宫林春
当年,你若走在繁峙县城的大街上,偶尔会遇到一个身材高大,背微驼,蓄着一头长发(末端稍稍打卷)的中年男子,但你断然不会想到,这个外貌别具一格的人,他的工笔白描,细弱毫发,两米长的线条一笔贯下,被誉之为“三晋一绝”。他的画已走出国门,被众多爱好者(甚至包括一些名流政要)收藏,他的名字载入《中国民间名人录》,入选《山西省志·现代书画家志》,他就是职业工笔画师宫林春。
一、天生爱画画
宫林春于1954年3月13日出生在地处五台山区、位于繁峙县城南约17公里的大李牛村。父母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兄妹7人,他排行三。留在他童年记忆里的是饥饿和困顿,“那时很少能吃上一顿饱饭,也没有穿过一双新鞋和一件新衣”,多年以后他回忆道。但绘画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他从绘画里找到了乐趣。
他8岁开始上学。当时,家里没有绘画方面的书籍,一年级课本的插图也不多。他只记得书里有一幅“盲人摸像”图,画面模模糊糊。那时,家里买不起纸,他就在门上画、墙上画、地上画、捡来的烟盒纸上画。在学校里,他又在作业本上画、课本上画、黑板上画,“令人伤心的是,我从来没有得到一个人的理解和支持”(《我的绘画生涯》)。老师指责他没有做作业,家长也没有好脸色。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只能避开老师、家长,偷偷地画。就这样,一直从小学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给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二年级上卫生课的时候,他在课上画画,被一个姓田的老师发现,这个老师当场嘲讽道“你倒是能画几下,要我看也扯淡!”“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使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直至现在想起,都觉得心寒。这句话却也激发了我的斗志。”20多年后,他回忆道,他不理解,老师为什么不能支持学生做自己爱好的事儿。现在想来,那位姓田的老师,对他的恶意批评,大约是因为他上课没有认真听讲,但方式终归是粗暴的。
其实赏识他的人还是有的。就在他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画了一组“热烈欢迎新同学”的板报,画面活灵活现。时任校长高云伟老师看到后,倍加赞赏,不仅在开学典礼大会上点名表扬了他,还组织高中一年级的新生排队参观了他的板报画,一时轰动全校。
后来,他高中毕业回到村里。老人们认为农家子弟,尤其是穷人家的孩子,学画是“笔头总比镢头轻”的懒汉行为,说他不务正业。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始终不愈地坚持做着自己心爱的事情——
画画。
二、从匠人到画家
读初中时,他利用假期曾跟随亲戚(一位民间艺人),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画过炕围。那时候,他家里能勉强填饱肚子,画炕围,东家端上喧腾腾的白馍和香喷喷的肉菜款待不说,还师傅长师傅短地很客气地招呼着。他想,自己将来能当一名画匠该多好。
高中毕业后,他先是回村参加劳动,期间,少不了帮助村里出墙报、办专栏。一年后,他又在本村当上了小学教员,一干就是6年。在学校除上课外,有空就画速写、素描。6年下来,仅速写本就画了几百斤。期间,县里、公社(乡政府)经常唤他帮忙,或做展览、或写标语、或绘彩车……,有时一走好几天,书实在没法子教了,之后,他便开始了走东家串西家的闲散匠人生活,有时帮人家画墙围,给剧团画布景,被文化馆聘去画幻灯片,有时也揽公家的油漆活儿,但他始终没有放下画素描、速写,每天坚持白天干活夜间画。他还忙里偷闲地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国画培训。
1974年春,县文化馆举办创作笔会,他的处女作《小农场》竟然得到了领导和参观者的一致好评,作品选送到了忻州地区,又被收入集子出版——这在全县也是少有的事儿,同仁对他投来赞赏和羡慕的目光。长期遭人白眼,一朝得到肯定,他兴奋异常,暗下决心,一定要当一名画家。从此,他学画的热情更加高涨。后来又接二连三的接到了地区的创作邀请,可惜没有一件作品能打到省里,他很苦恼,“我深深体会到艺术道路的艰难,悲凉和凄苦常萦绕心头”。(《我的绘画生涯》),他犹豫了,甚至后悔自己的选择,但他又很快否定自己,“路既然已经走了,半途而废不行。只有不断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准,不断完善自我……”(《我的绘画生涯》)。
繁峙山多寺多。据资料记载,仅唐代以前,佛教寺庙就有32座,经历代兴废,至今还保存有56座之多。在五台山寺庙群中,有壁画的庙宇又大多在繁峙境内。他以古人为师,多次到县城南45公里处的岩山寺,临摹金大定7年宫廷画师王逵所做的壁画(与永乐宫的壁画合称为寺院壁画的“双璧”),去距县城15公处的公主寺(现为国保文物单位)临摹明代壁画,又找来永乐宫壁画的书籍资料学习,他就这样,坚持数年,悉心钻研中国传统人物画。苍天不负有心人,1983年,他的一幅国画白描《宫冤》引起了省内专家关注,一致评价线条苍劲有力。1986年,他的一幅小品《民间杂耍》带着晋西北高原的质朴,带着黄河岸边的风情,踏上了江南的土地,在武汉民间艺术节当中,初露锋芒,给观众留下了深刻而又美好的印象。不久,又一幅《吉祥如意图》以其安详的画面和向往美好的意蕴呈现在世人面前,“它是我几十年心血的集中体现,是我工笔白描独具一格的最佳表达”,他这样自评这幅画。1988年,这幅画入选由文化部、农业部、中国美协、中国书协联合主办的全国农民书画大赛。他的作品终于闯出了娘子关,挂在了中国艺术的最高殿堂——中国美术馆。后来,《吉祥如意图》几乎成了他的专利画,“我创作了更多的吉祥如意图(系列),我想让他给人们带来吉祥如意。”(《我的绘画生涯》)。他的白描仕女画,头饰层次分明,线条细如发丝、刚劲有力、一气呵成,颇见艺术功力。1989年,国画《武后图》,在“首届中国农民书画大展”中获优秀奖。
三、孔庙画壁画
1992年夏,山东曲阜的孔庙进行彩绘,从全国各地聘调专家,林春如约前往。每天工钱100元,盘缠路费全包。他还破例带了他四弟专门填色打下手,并说定对方每天给工钱30元。那时候繁峙这边匠人工钱每天只有5元。
全国各地的绘画界高手60多人云集曲阜,草根画师唯林春一人,他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报到后,别人开始干活了,他却不见动静。大家纳闷。不久就吵吵开了。初去,彼此都不认识,谁也不知道他是专画壁画的。领了任务,他蒙头大睡3天。一方面是养精蓄锐,另一方面构思作画。第4天,他光了膀子,上身只穿了一件浅红色的二股筋背心干开了。一天下来,1.8米高的古代人物草图——那线条是一笔贯下的(这几乎是他的独门绝技),他竟一鼓作气勾出40余幅,众人莫不惊叹,从此对他刮目相看。孔庙离他们的住处还有一段路,往日,项目组安排一辆车专门接送年长者或有身份者,这天收工后,众人硬是把林春也扶上了车。
孔庙的壁画,他紧紧凑凑干了20多天,完工——怠慢拖沓不是他的性格。
同年,林春又应邀参加了山西河边民俗馆(阎锡山故居)的壁画绘制。之后,他又画了好多壁画。
四、走红东瀛
1993年5月初,宫林春的国画《卧薪尝胆》参加了由中国书画爱好者联谊会和日中友好文化协会联合主办的“中国书画联谊赴日展”——日中友好文化协会会长福田一郎先生称之为“非常精彩,令人感叹回味的书画作品展”,盛况空前,仅在拥有46万人口的日本姬路市就安排有69个会场展出,时间达6个月之久。
画展刚结束不久,宫林春意外地收到福田一郎先生的亲笔信和条幅,条幅上写:“祝愿中日人民共同精心培育的友谊花朵世代相传,更加鲜艳,在中日大地上万紫千红,到处开放,永世流芳!”福田一郎的来信热情洋溢,对宫林春的画作赞誉有加,希望和他保持联系,并能再次得到他的作品。没过几天,他又收到一张有中国书画爱好者联谊会与日本日中友好文化协会联名寄来的喜报,喜报用中日两种文字称赞“他(宫林春)的艺术奉献,对于促进中日人民世代友好,促使中国书画艺术走向世界起到了积极作用。”宫林春深受感动,一个半月后,他把自己精心创作的一幅国画,作为礼品,回赠福田一郎,并附函一份,表达了自己为促进中日文化交流,愿尽绵薄之力的愿望。
从此,中国繁峙和日本东京鱼雁往来。宫林春的工笔画《如意图》和《吉祥如意图》,又分别于1994年、1995年先后在日本的东京、京东、神户、姬路、广岛、大阪、香川和兵库等地展出共9次。日本的一些政要,也来信索求或购买宫林春的画作。原日本首相小渊惠三收藏了其白描《吉祥如意图》;应原日本外相河野洋平的请求,他赠送了工笔画《仕女图》。
宫林春的工笔画,堂而皇之的走出了国门,一时间名震东瀛,成了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张名片。
他的画也正式走向了市场。
五、画画养家
宫林春是1983年秋天结婚的,那年他30岁。之前介绍的姑娘不下40位,但没有一位看上他。他的这位妻子不嫌她家贫,也不嫌他弟兄多,冲破了家庭的阻力,铁了心,跟了他。那年她25岁。做姑娘时,她也是拿起笔画啥像啥,拿起剪子想绞啥绞啥,针线活儿也做得好,乡亲们夸她心灵手巧。过门后,她又成了林春的个人理发师。林春的头发天然卷,她发现,那花卷儿都打在发梢,若留短了,满头都会是卷儿,留长了,反而能避免,人看起来也舒服。因此,林春后来一直是长发齐肩,但很少有人知道,发艺竟出自他妻子之手。林春评价,妻子与他“基本上是志同道合”,“不仅是家庭上,更是我事业上的一大支柱”。她始终坚信她的丈夫一定会有成就。婚后,打里照外,即使油瓶踢到也不用林春扶,全力支持林春画画。林春油漆柜子,彩画牌楼,甚至做壁画,她都打过下手。“跟上我吃了不少的苦,也受了不少的罪。”林春在《艺术人生》一文中,饱含深情地写道。
1985年,他们从大李牛村搬下县城。先在鼓楼南面的一处老宅院里租了两间南房。房子又低又窄,入深不超3米。一条南北通炕占了大半,除了锅灶、水瓮和柜子,剩余的空地,立3个人转身都有点困难。1992年,他们又添了长年卧炕的有残疾的大女儿(之前已有两个儿子),一卧就是16年(后殁)。这不足12平米的小屋,既是全家五口人的卧室,又是宫林春的画室。没有什么桌子,他备了一块木板,作画时垫上,用完了就立在墙根。10米长卷《渑池之会》《瑶池赴会》《貂蝉图》等作品,就是在这间陋室里完成的。当年,县电视台的记者前来采访,面对10米长卷,他们犯难了:不知怎么才能录下长卷的全部。他们更惊讶这长卷又是如何完成的?林春告诉他们:“画点儿,卷点儿,再画……”,脸上是无奈而又安详的神色。
1992年至2002年,对于林春来说,这10年是极其不平凡的。
1992年,他38岁。他想,达摩面壁十年方成佛祖,不横下心是难成大器的。于是,外面的活儿他一概推掉,只埋头画画,他要靠画画养家。每天早上6点起床练毛笔字,早饭后开始作画,午饭端上来了方才住手。午间小憩之后又继续作画,直到夜幕降临。十年下来。林春画白描1000余幅,其中10米长卷10幅,装饰画100余幅,还有写意、山水和花卉数百幅。
1992年4月《农民日报·周末版》、1993年7月16日山西电视台午间新闻先后对他自学成才,潜心绘画艺术的事迹进行了报道。
这10年可谓是他创作的高峰期,但也是他最煎熬的时期。期间,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两个小弟(曾一直由他带着)的妻子也因故相继离开人世。这给他心灵上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他的眼睛老花了——戴上了200度的老花镜,他的身体几乎垮了——一天三顿西药片。正如他自己总结的那样,“是辛酸的十年,是汗流浃背的十年”“是咬紧牙关走过来的”。当然,这十年也是颇有收获的。1997年,他搬进了一处带小院的2层小楼(楼价6.5万元,装修花2万多元),他在县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住处。
2001年初,他的一幅四尺宣白描画,由原来的1000元猛增到4000元,后来又涨到1万多元。在香港一次拍卖会上,一幅单人白描画,成交价竟达6.7万元。2010年,在首届上海世博会上,他的另外一幅六尺工笔白描《仕女人物》,客商出价30万元,由于那家经纪公司胃口太大,未能达成。
几年下来,林春就是靠手中的画笔,偿还了家庭的全部债务,还供出了两个大学生,给大儿子娶了媳妇。
难怪林春很少以画赠人,要知道这画是他的衣食来源呀!
早在1984年,宫林春就受五台山宗教事务管理局和五台山佛教协会聘请,到五台山南的台怀镇作画。两年间他创作的50余幅国画,均被美国、英国、德国、澳大利亚、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的爱好者高价购买。
其实卖字画赚钱,最早可追溯到他16岁那年。那时他正读初中,放假了,他画一些尺幅大小不等的花鸟画,拿到台怀镇去卖,以贴补家用。
以画画为职业,以画养画,以画养家者,周边乃至三晋鲜有耳闻。
六、艺术探索
宫林春认为,一个画家所走的艺术道路以及画风的形成,与特定的历史条件和他所处的环境密切相关。他很崇拜唐代吴道子和阎立本的画,他坦言,“我的画风是继承和发展了我国传统中国画而形成的”。
关于画白描,他说纯属偶然。那次,他本来要画工笔重彩,等画起白描稿后,几位朋友说,这就挺好。于是就没有上色。不过既然是白描(是中国传统人物画的一种表达方式),就要有白描的特色——他是个较真的人,怎样才能使原本单调的白描让人看了不觉得枯燥乏味,甚至达到“此地无色胜有色”之境界?当然,只能在线条上下功夫啦。他以为,线条最起码要起笔落笔色调(浓淡)一样、气韵一致,最终达到“功而不死,细而不腻,气韵生动,刚柔相济,如行云流水”。可冰冻三尺,岂一日之寒?白描线条他至少画了20年。另外,他画白描用的是生宣,若一笔画错,这一张就全毁了,因而,作画时须慎之又慎,精神高度集中。
2002年,林春的作品《祈祷》(装饰画)入选“中国当代著名美术家精品系列”并制成中国邮政明信片。
著名版画家力群曾赞赏宫林春:“线条画得好,功夫好”。著名画家黄钧、天津画院院长肖峰等对他的作品都大加赞赏。美国耶鲁大学一位博士研究生到繁峙采风时,专门走访了宫林春。他说,这些画足能进荣宝斋。
林春正值创作的高峰期,因患糖尿病,最终胃出血导致低血糖,于2015 年9月16日,溘然长逝,终年62岁,可谓英年早逝。
他一生画工笔白描不下3000幅,其中,长卷20余幅(最长的12米),装饰画200余幅。
他曾担任繁峙县第一届美术家协会主席、忻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工笔画协会常务理事、山西省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农民书画研究会会员、国际民俗工艺协会委员。他以艺术界知名人士身份当选为繁峙县第四届至第十届政协委员,忻州市第一、二届政协委员。
林春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爱好广泛。爱收藏瓷器及黄花梨、檀木等各种材质的笔筒。他会拉二胡、大胡(山西梆子,一件特有的乐器)和手风琴。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武术。他先后拜过五位拳师,先学小洪拳等地方拳,后学形意拳,拜郭计仓为师,他还是形意拳的第十几代正宗传人。他自己也当过业余武术教练,义务教过几十名徒弟。只是后来觉得太费时,才作罢。我不知道,习武时,高低起伏,刚柔相济,行云流水的直感对他画风的形成有无影响。
他在油漆绘画方面,带过三位学徒:韩炳斗、秦明和杨建新。
七、赘语
也许是遗传,或者是家庭熏陶,他的三个孩子(后又添了二女儿)都能画画。其中两个儿子,读大学都选了美术类专业。毕业后兄弟俩继承父志,开办了“宫氏画室”,边招生授课,边自己画画。2016年,兄弟俩联手参加“山西省第四届画展”。在现场,熟悉宫林春的一位前辈,一看那画,再看作者名字,推测他们是林春的儿子,果然。毕竟初出茅庐,他们的画,这次得了个入选奖。
林春去世五年多了,他的妻子没有出售他的一幅画。她没心思,也舍不得。“终归是卖一幅少一幅”,她说。她想条件成熟了,办一次林春和他两个儿子的画展,了一下林春生前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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