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赵毅衡: 符号人生
赵毅衡在《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中对符号这样定义:符号就是携带着意义的感知。并进一步说,没有符号不携带意义,没有意义不通过符号表达,符号就是意义,意义就是符号。
这一绕口令式的解释,让人想起著名的“人择原理”:为什么世界是现在这个样子,答案是,因为我们存在,因为我们在观想。
那么,通过符号的累积,我们最终能达到什么?赵毅衡说:真知。
毫无疑问,在这里,符号的意义就是教育的意义,是人们需要一再回到的教育本质:求真。
尴尬的是,教育作为最初、可能也是最复杂的符号集合,现在却是最混乱的集合。改革、成绩、特色、创新、内卷、鸡娃……各种口号、概念层出不穷,掩人耳目,卷动着人们焦虑的神经。
早在十年前,赵毅衡就指出,世界正走向符号危机、符号消费的严重异化,“因为对符号意义的欲望,总有任何广告也唤不起来的时候,那时对欲望的欲望就会落空”,现在,我们或许才刚刚揭开幕布一角。
那么,怎样走出符号的危机、意义的危机,走出教育、文化的迷局?
赵毅衡说,未来的世界我们不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必须寻求真知。
赵毅衡,1943年出生于广西桂林,后回上海上学。1968年毕业于南京大学英语系,改革开放后,师从卞之琳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硕士学位。八十年代起,留学任教美英二十年,专注符号学与叙述学。现任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持创办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任学术刊物《符号与传媒》主编。著有《远游的诗神》《对岸的诱惑》《符号学:原理与推演》等作品,曾翻译《美国现代诗选》,引发巨大反响。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借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回忆往事,从童年时姨妈泡在椴花茶中的一块“小玛德莱娜”点心开始,捻出味觉的线头,织成一副蔚为大观的生命图景,但当我们和年近八旬的符号学家赵毅衡先生一同探寻他的童年时,却无从钩沉出感官的符号,而是首先看见一团雾气。
1943年,赵毅衡出生于广西桂林,不久后和父母回到上海,在上海上学。如果说“桂林属于胚胎记忆”,那么上海呢?除了“九十年代前中国唯一有现代商业的城市”这个印象,幼时家庭、少年成长……当我们尝试厘出一条线索时,赵毅衡先生摇头说:“不可靠,不可靠。”
“那时候不像现在,父母非常重视教育,花心思在孩子的学习和成长上,那时能生活就行。”由战乱到和平,百废待兴,整个国家都还在雾中摸索前行。
那时中学外语课教的是俄语。通过语言学习,赵毅衡接触到了俄语文学,这给了他内心最初的安顿。
俄语作家中,相比轻盈简洁的契诃夫,他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社会底层人物生活的入木刻画,对人的精神困境和多重人格的感性体验,以及人性最终的复归,这一切让少年时的赵毅衡感触颇深,“陀思妥耶夫斯基关注的是灵魂,人的灵魂”。这种内心的救赎,在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时又一次得到了更为具体的释放:“虽然说的是男女故事,实际写的是社会怎样一步步把人逼入困境,一种悲情感——人只有自己寻找出路。”
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性的探索,让少年时的赵毅衡感触颇深
高中毕业,赵毅衡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正长身体时,却只能吃到卷心菜边皮、萝卜缨子,身体虚弱的他患上了青春期肺结核。咳嗽、发热,没有营养补充,肺结核成了慢性的消耗性疾病。他无法继续上学,只能暂时做俄语代课老师。
1963年,情况好转,赵毅衡准备考大学。但因为中苏交恶,俄语的地位已不如从前。虽然他的俄语已有小成,甚至能翻译小说,但为了“找一条出路”,只好又自学英语,并报考了南京大学英语系。
这时,文学再一次穿过语言,穿过时代的迷雾,找上了他。
“文学就是文学”,打通这一层,赵毅衡在语言的转换中几乎没有感到不适。他起初读狄更斯的小说,喜欢他“跟老百姓讲故事”的写法,但很快转向,喜欢上更厚重、更迂回的康拉德。这位出生于俄国统治区的英语作家,在《黑暗之心》等小说中探索人的生存困惑、意义的迷失,“这一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像”。
一个少年,就这样尝试着,有最迫切的生存问题,还有更大的理想问题:“盲目乐观是没用的,人生就是要走出一个个困境。”
吴燕子 摄
1963年,赵毅衡考入南京大学英语系。正当他要奋力投入那个语言的世界时,一场文化的革命开始了,“知识成为整肃的对象”。
大学期间,几乎只有大一正经上过课,其余时间都是下乡种田。1968年大学毕业,赵毅衡被派到农场劳动,两年后,又被安排到江苏徐州一个小煤矿接受“再教育”。这一待就是七年。
当时由于资源紧缺,像徐州这样的小煤矿都被开发出来。赵毅衡还记得第一次进入矿井的情景,深入地下500多梯级的矿洞,几乎深不见底。好在,工人兄弟们也不嫌弃这个戴着眼镜的书生模样的青年,叫他挥两下铲子看看后,就让他到一边去了——同情是真,更因煤矿安全干系重大,不敢轻易让新人上手。
废弃的采煤区曲折狭小,赵毅衡找个角落坐下看书,“一坐就很久”。
没有像样的书,化工英语都读得津津有味,《毛选》每天要学习,就在心里默默翻译成英语——“保持对语言的感觉”。好不容易托人借到两本书:一本英国文学史,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更是读得烂熟。
就像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当周围人还盯着墙壁上的影子出神时,赵毅衡感受到了光的涌入。“1978年早春,我从煤窑的黑咕隆咚里攀出来,地面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也凉得令人打战。”
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了人生的某种处境,洞穴外的光则代表了理性
这一年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国家将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经济政策。教育上,继1977年恢复中断十年的高考之后,第二年也将恢复研究生招生。他要抓住这久违的光。
“这一年对他来说,似乎来得太晚了些,就像久旱的禾苗遇到迟来的甘霖。”一篇报道,将那时的赵毅衡形容为“浴火重生”。但其实他根本来不及抒情,很快就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赵毅衡选报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导师是他久仰大名的著名诗人、翻译家卞之琳。但是,最大的挑战却并非来自考试,而是当时普遍的单位归属制度。接受组织分配仍是大多数人的出路,“秀才还没考,就想考状元”,通常是不被允许的。
几经波折,赵毅衡以第一名的成绩得到去北京参加复试的机会。人到北京,“不同意”信跟着来了,几乎让他错失这次机会。惶然无措时,卞之琳先生作为社科院英语研究室的主任找到了他,对他说:“你放心。”至今,赵毅衡仍然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卞先生话头一转,泰然地和他聊起了英美文学,这让他渐渐安下心来。
1978年,赵毅衡开始师从卞之琳,从事莎士比亚研究。
“因为中断多年,那一届考生很多,能考上纯属幸运,考上了能走脱,更是绝对的幸运。”赵毅衡回忆道。如果失败了呢?“第二年就别想考了。”
2003年,赵毅衡在教学之余,写作一本名为《对岸的诱惑》的书,将20世纪上半期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悉数道来。写到象征派诗人李金发时他这样说:“历史人物大部分都是幸运儿,但这并不是说不必讨论这些人物的'历史功绩’究竟是如何得到的,不然文学史只有史而无文学。”
对赵毅衡来说,拨云终见日,与其说“幸运”,不如说“偶然”。和卞之琳先生的一段师生情谊,就是由一连串“偶然”促成的,却成就了他的学术人生。
“卞先生不善言谈,说话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吴音,”赵毅衡回忆道,“我也来自吴音区,所以比较能懂他。”除了沟通上的优势,赵毅衡感觉,他和卞先生之间似乎还有一股别样的亲近。
在社科院,赵毅衡目睹了一些学界前辈的凄苦晚年,“经过那段时期,很多知识分子变得不像知识分子了。”因此,他对于卞先生的“一心一意做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越发感同身受。像两个习惯沉浸于精神世界的人,一眼就认出了彼此。研究生其实比较少见到老师,但他一去,卞先生就很高兴。
赵毅衡觉得自己虚度了太多时日,因此一有机会读书,就泡在社科院读书室里,“饥不择食,急于寻找自己的学术方向。”这时,卞之琳先生通过他做的几篇论文,发现了他的学术特点。
赵毅衡记得,在他研究莎士比亚大半年后,一次卞先生把他叫到家里聊天。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符号学”这三个字。
卞之琳先生从自己1929年考上北京大学,坐火车遇到同去北京报到的钱钟书说起,直说到新批评创始人瑞恰慈来清华大学任教,他们都去听课……在看似“漫无边际的回忆”中,卞先生“渐渐切中要害”:原来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学界就出现过一波形式论热,叶公超、朱自清、朱光潜、钱钟书等学者开启了这个浪潮,只是后来中断了,后继乏人。
“你就从我们三十年代中断的事业做起,”卞先生突然亮牌,“我看你的莎学论文注重讲理,恐怕你就适合做理论:从新批评做起,一个个学派,一直做到结构主义,做到符号学。”
卞之琳先生给赵毅衡推荐了一本1963年出版的文集,那是他牵头组织编选的《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艺理论文选》,“供批判之用”。赵毅衡翻开第一篇,就是卞译艾略特的形式论名篇《传统与个人才能》,接着看下去,是诸位前辈学者译的各类理论名篇,“在'批判’的名义下,举行的一场与老友老同事的聚会。”这本书成了他从事形式论研究的起步材料。
赵毅衡感激老师不拘于学术类别的指点,他自己其实亦有想法。他钦佩前辈专家一辈子研究一个作家,“大开大合,挥斥方遒”,但要他花上一辈子,他不甘心。他曾这样打比方:自己从小怕挤,情愿步行也不挤公交车,学术也一样,“每位知名作家都有许多专家在研究,何况莎士比亚。”
赵毅衡喜欢的是普遍性,“内容是个别的,形式是普遍的,比如银杏树的叶子和大河的出海口,虽然不是一个量级,但都具有扇形的普遍性。”他认为,传统中国文论重视内容,忽视分析和形式。“我们有许多能说会道的学者,教人写读后感,”他则倾向于从最基本的细节开始分析,“无论是局部的词句问题,还是宏大的文化史问题,都要仔细论证。”
“卞先生把恢复形式论学术传统的任务交给我,这是一个重托,”赵毅衡记得,那天师生俩从下午谈到晚上,“那是我学术事业的起点,此后四十年,念兹在兹,不敢忘记。”
研究生时期,赵毅衡师从著名诗人、翻译家卞之琳先生,起初学习莎士比亚研究,后经卞先生指点,转向形式论
决定大方向后,赵毅衡意识到,他这个岁数才开始专注学术,如果不把精力集中到一个学科上,“恐将一事无成”。那时,北京各图书馆存了不少三四十年代的书,他天天坐公交车去,把能找到的英文形式论书籍读了个遍,“每天记一摞卡片,饥肠辘辘回到宿舍,兴奋得忘乎所以。”
打捞沉船的同时,他也抬头看风景。1979年,钱钟书先生的笔记《管锥编》出版,赵毅衡立即买来捧读,手不释卷。他知道钱先生是国内最先介绍符号学创始人皮尔斯的理论的学者,因此对于书中引用的皮尔斯的观点有疑惑时,就直接写信向钱先生请教。钱先生很快回了信,约他去家里坐坐。
“钱先生为人一派天真,对晚辈畅所欲言。”赵毅衡回忆道。常听说钱先生对同辈学人颇为“倨傲”,但他感到的是老先生对年轻人的和善。聊到形式论,钱先生来了兴致,问赵毅衡有没有读过某书,一旦他答读过,钱先生就高兴得眉开眼笑,赞道:“在做学问。”
这些书在西方出版不久,赵毅衡是从社科院外文所的图书馆找来细读的。很可能就是钱先生订的书——外文所给钱先生一个“特权”,让他为图书馆挑选外文书。
直到现在,赵毅衡还时常翻看钱先生的著作。“《管锥编》说了许多当时中国学界没有人谈论的问题,使我大开眼界,影响了我的学术转向。”
不久后,赵毅衡完成硕士论文《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文论》。他渐渐感到,形式论是一条风景广阔、支脉庞杂的大河。他决定选择符号学作为航标,开始他漫长的学术求索。
“谈谈形式,再回头谈谈文化,证明形式是'有用的’。”这是当时学界的习惯,但赵毅衡显然更倾向于“刨根问底”。恰好这时,他留意到美国留学项目“富布赖特研究奖金计划”。
这是一个学术交流计划,在全球范围内竞争产生。因为对英美文学熟悉,且诗人奥登、理论家瑞恰慈等都在西南联大教过书,便于就近取材,赵毅衡于是以“美国诗歌中的中国影响”为题,写了申请。在他之前,还没有刚毕业的学生获得过这个奖项。
那时,他开始隐约意识到,有两个传统,一个来自中国的传统,一个来自西方的传统,透过“现代”,正在他身上交汇。奇特的是,他竟很少感到所谓的“culture shock(文化冲突)”。
在卞之琳等前辈的诗歌里,他分明见到了现代西方形式和传统意境的融合,而在美国,他也同样发现了中国“诗神”在美国现代诗转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
卞之琳先生牵头编选的《现代美英资产阶级文艺理论文选》与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都曾对赵毅衡的学术转向产生很大影响
在《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一书后记里,赵毅衡诗意地回忆起留学生活:“伯克利铺满阳光的街道,通向澄蓝的海滨。傍晚时分,雾气从海湾卷上来,沿着街上的树列往前推进。从海里爬出来的我则开着那辆二手车,赶在翻卷的雾前面开回宿舍。后视镜里,雾的前锋翻滚着。”他感到罕有的快乐:“想通一个问题后的那种爽然,那种触类旁通的乐趣,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
1981年,赵毅衡在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做访问学者,接着又读博士,视界逐渐开阔。但脱离了中国语境,“没有同行的鼓励和压力”,有时也会感到惶然。
1983年,赵毅衡回北京参加中美比较文学会议。钱钟书先生在会上说明了观点后,突然说:“在座的青年朋友,不要做'学’忘了'文’。”在伯克利,他“忙着写报告,忙着教书赚学费,忙着拿高分争奖学金”,无暇专注学术,心里着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于是,赵毅衡早早读完博士,把上千册书运回北京,收拾包裹,准备回国。
最后一次去图书馆还书时,他遇到了导师白之先生。白之先生告诉他:“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打电话来,说要招聘教师,你何不去试试?”谁知这一试,把赵毅衡引向了更深远的学术之海。
1988年起,赵毅衡在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职,抛却琐事,他潜心做自己的“思想实验”。
赵毅衡说,自己在思想上“独来独往”,但并非因为身在他乡,文化差异所致。从国内到美国再到英国,他的生活重心一直都是“在图书馆看书”。
“除此之外都是细枝末节,”赵毅衡说,“衣食住行都差不多,生活上我没有那么多讲究。”那时他接待中国来的代表团,对每天必须回唐人街吃中餐的习惯,他“恕不奉陪”。“我的感官不敏锐,所以当不了艺术家。”赵毅衡笑着说。
他把全部“乡愁”赋予了那个思想的世界,那些“雾中的花树”“猫的鬼魂”,那个从青少年起,一点点构筑起来的精神堡垒。“如果说有什么真正让我感到高兴的,就是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只要有书,赵毅衡就能潜心做他的“思想实验”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食人间烟火。”赵毅衡说。八十年代,国内社会和文化变化巨大,他非常关心,但无奈远隔重洋。
他以不在场的方式“参与”——他花了一年时间周游美国各大学图书馆,查阅诗人们的书信文稿,写成《远游的诗神》一书。这期间翻译的诗歌,结集成八百多页的《美国现代诗选》,传回国内诗歌界,引发巨大反响。
卞之琳和钱钟书等前辈身上传统和现代的交锋,在赵毅衡这得以深化。
九十年代,赵毅衡还写过小说。虽然他一再声称是“闹着玩儿的”,但从小说名《俄狄浦斯在深圳》《<易经>与考夫曼先生》等,即可窥见一斑。2003年,写作《对岸的诱惑》,结合自身经历,讲述学子的异乡生活,探讨文化的交互影响。他还曾想写一本讲童年在中国成长的西方作家的书,取名《中国的孩子们》。
八十年代,赵毅衡一次回北京,见到一位他非常尊敬的学者。这位先生说话直白,说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是自己找题目,而做外国文学的,“外国人说的,再说一回”。这话刺激了赵毅衡:难道我们就只能“贩卖”外国人说的话?从那时起,赵毅衡就认定,中国学者应当走自己的路,“在国际上走自己的路,在时代上也走自己的路。”
他也承认交流的局限性:“艾略特写信给他(瑞恰慈),说西方人要理解东方思想,'就像同时要看到镜子的前后’。西方人看到的,是自己想看到的。穿越镜子,无非落得个'爱丽丝漫游奇境’。”
事实上,他在符号学专业上已经走得非常远,甚或深入到很多西方学者引以为傲的底层架构,当然,“挑战”并不是常常受到鼓励的。
“但平等交流,是最基本的态度。”赵毅衡说。
在2007年的一篇文章中,他借两位法国汉学家毕莱德和于连的论辩,说明了自己在“仰视”和“俯视”间,倾向于平视的态度——“讲好我们自己的故事。”
有人说,赵毅衡写文章可能都没学会西方的术语,写得“实在”。他却解嘲:“这是极高的褒奖。”
2011年在成都,赵毅衡现场同声传译美国诗人杰克·赫希曼朗诵的诗歌 吴燕子摄
在国外教书十几年,他再次因为“泛而谈之”苦恼。
在英国,赵毅衡教比较文学课,一种一年即毕业的高强度训练课。所有的文学理论、学派讲述,都要压缩到这一年中,赵毅衡的符号学与叙述学,就只能各讲两个单元,泛泛掠过。“这是我回国任教的原因之一,允许我把精力贡献给我喜爱的科目,教出专业学者。”
2002年,赵毅衡开始在四川大学任教,三年后正式回国,放弃英国国籍。
在那个“精英移民潮”里,赵毅衡的逆向举动曾引起不小的“地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做的事,路还很长。他说自己走了太多弯路,“我们只有半生可用,能入一行,穷毕生之力做出点成绩已算侥幸中的侥幸。”
在川大,他如愿开设符号学与叙述学两门课,带研究生和博士生。教学之余继续著述,接连写出形式论三部曲《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广义叙述学》《哲学符号学:意义世界的形成》,以及普及版的《趣味符号学》,最近又完成《艺术符号学》。同时,赵毅衡还主持创办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并担任学术刊物《符号与传媒》的主编。
回国的赵毅衡依然深居简出。在家办读书会时,学生讨论起来,问道,“赵老师,春熙路的'熊猫爬楼’从符号学的角度怎么看?”赵毅衡说:“对不起,我很少去春熙路。”学生笑成一片。
他的时间大多花在学校,引导出色的学生往学术方向发展,“有个长远规划”,一如当年卞之琳先生的慧眼识人。一般学生呢,“就按他们的兴趣自由发挥,毕竟没有兴趣的学习是很苦恼的。”
赵毅衡喜欢开放教学,常说“三人行必有我争”,鼓励学生与他辩驳,“在学生的'挑战’下,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得更加严丝密缝,同时,这种方法也能让我找到'好苗子’。”《趣味符号学》里的很多例子,就是他和学生互动出来的。他还鼓励学生把观点写成文章,所以“与赵毅衡老师商榷”,成了许多学生文章的副标题。
一位硕士生这样总结:“赵老师讲课有上溯、下循、旁溢三条路:上溯是领你探寻原典,找到最便捷的路径;下循是介绍符号学研究所的诸多名师,观点彼此激荡;旁溢则是旁推侧引,传播学、艺术学、文学,随手拈来。”
历经十几年发展,现在川大符号学派人才济济,蔚为大观。有人称赵毅衡“凝结了一个团队,形成了一个学派”,但赵毅衡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我只是坚持了下来。”
和学生在一起。赵毅衡的心愿,是教出一些符号学专业学者
回顾45年的学术人生,赵毅衡说,自己每一次选择都“与潮流相背”。当别人热衷内容时,他选择了形式;当别人关注语言学传统时,他研究起文化符号学;当别人享受学术成果时,他回国从头开始,“往往克服惯性,独辟蹊径,才能有一番作为。”
他欣赏五四时期的语言学家刘半农,“'半路出家’,拿得起,放得开。”在赵毅衡看来,知识分子“就是要专业上立得住,眼光又远越出专业”。
按当下流行的话说,这是不是“内卷”的出路?赵毅衡笑着说,他并不是要大家都来学符号学。“符号学对生活没什么实际帮助,要说有用,还不如学点精神分析,”但作为一种方法论,赵毅衡肯定它的价值:“符号学研究意义的产生、构成、传达,了解符号学,就知道无论神圣还是卑下,都是符合符号规律的。”
赵毅衡在著作中时常提到一个术语,“无限衍义”——符号意义是无限的,解释一个符号需要用另一个符号。那么一直延伸下去是什么?他认为最终接近的是“真知”。“'真’,是所有符号交流最基本、最核心的东西。”但是,相对于追究什么是“真”,赵毅衡显然更在意求真的过程,“就像科学的目标是不断接近真理。符号学就是文科的数学。”
近年来,赵毅衡在研究一种名为“自小说”的文体。这种小说之特别在于,主人公的名字就是作者的名字。赵毅衡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在写一本“自小说”,迂回曲折几十章下来,他自以为是作者,其实只是叙述中的一个人物,“认真得过分,常把手中的小事当大事来做。”
故事接下来怎么写?我们问作者。——“人生有没有完成任务,要等手里的事做完才算数。”“赵毅衡”说。
2011年在成都,赵毅衡作为嘉宾,与英国领事馆邀请来的三位英国当代年轻新锐诗人对谈 吴燕子摄
2021年/第50期∣2021/0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