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友丨“耆旧西吴大雅材”:布衣诗人周筼学行考论

“耆旧西吴大雅材”:

布衣诗人周筼学行考论

张宗友
张宗友,安徽金寨人。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代表论著有《尺牍·事行·思想: 朱彝尊研究论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朱彝尊年谱》(凤凰出版社,2014年)、《〈经义考〉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等。
摘 要:周筼是一位集布衣、遗民、商贾、诗人、词人、学者于一身的清初士人,是梅里文人群体的重要成员。艰难谋生之余,周筼好学不倦,创作大量的诗、词与文章,并且撰成可归类于经部、史部、集部的多种著述。周筼的学术发端于《四书大全》之学,而以礼乐之学为其特色所在,因此能协助朱彝尊、汪森完成《词综》之编纂。周筼所著《今词综》,是后来《国朝词综》的先声;所撰《析津日记》,则成为朱彝尊《日下旧闻》的先导之作。周筼得以列名清国史《文苑传》,正在于其文学创作、学术著述与学行影响。
关键词:周筼 梅里文学群体 礼乐之学 《词综》 朱彝尊
周筼(1623—1687),嘉兴梅会里(简称梅里)人,清初著名布衣诗人,梅里文学群体重要成员。在中国古代文化版图上,有许多人杰地灵、英才辈出的区域,地处杭嘉湖平原中心地带的嘉兴,就是其中之一。嘉兴“陆有蚕桑麻麦秔稻之利,水有菱藕鱼蟹之租”(《太守佟公述德诗序》[1]),经济发达,人文昌盛,清代初期涌现出一大批文学与学术兼长的士人,其中尤以朱彝尊(锡鬯,竹垞。1629—1709)最为著名。朱彝尊诗、词、古文俱是一代作手,且学术著述颇丰,所撰《经义考》《日下旧闻》《明诗综》《词综》等,分别是经史之学、集部之学的代表性著作,在学术史上影响深远。朱彝尊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成就的取得,同其苦心建构的庞大的文化交流网络密不可分。青年时期的朱彝尊在移寓梅会里之后,即与同里诸子结为诗课,流连风雅,吟咏不绝,且相交笃厚,深刻地影响了朱彝尊此后的出处进退与学术取径。周筼就是同朱彝尊相交莫逆的同里诸子之一。
(清国史馆《清史列传》卷七十一周筼传)
周筼初名筠,字公贞,更字青士,又字筜谷。周筼终生未仕,以布衣诗人名世;著有《投壶谱》《析津日记》《词纬》《今词综》《采山堂集》等,因此又是一位词人兼学者,为清国史馆采入《文苑传》[2]。虽然如此,自清末以降,周筼之学行并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文学史著只是在讨论朱彝尊及浙西词派时附带论及。上世纪五十年代,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前编下》)录其诗五首[3];八十年代,钱仲联《清诗纪事·明遗民卷》载其诗七首[4]。邓、钱两家对周筼事行有简要揭示,但更注重周氏诗作以诗纪事、以诗存史的文学、史学双重价值。近三十年来,学人开始评述其文学活动与成就,由词学而扩及其诗学、古文,研究逐步走向深入[5]。不过,对于以“布衣诗人”名世的周筼,何以能在文学创作领域取得佳绩,并且颇有著述的问题,仍有未发之覆,值得深入探讨。事实上,根据现有资料及学界已有之讨论,可知周筼具有布衣、遗民、商贾、诗人、词人、学者等多重身份。在清初宏大的时代背景与政治格局之下,周筼的不同身份各有其社会与文化意义。如果要对周筼的文学创作进行更为全面的评述,那么,就必须对其人之学行有更为深入的考察与分析。例如,周筼颇有著述,那么,其学问之渊源何在?学术基础如何得以奠定、巩固?在学术史上,周筼之著述具有何种价值?等等。对这些问题的解答,均有赖于对周筼学行的进一步考察,当然也有助于探讨周筼何以能跻身于清国史文苑之林的问题。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二所录周筼诗)

(钱仲联《清诗纪事·明遗民卷》所录周筼诗)

基于上述认识,本文首先考察周筼、朱彝尊之交游,借以管窥周筼之生平大略、人生追求。选择周、朱二氏之交游作为考察的起点,是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考虑:其一,周、朱二氏系至交好友,均是彼此文学与学术交流网络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其二,虽经学界抉发,周筼事行可以得其大概,但由于其人著述文字与生平资料的大量佚失,学界对周氏仍然缺乏较为深入的了解;与此同时,学界对朱彝尊生平事行的研究则相对充分(拙撰《朱彝尊年谱》2014年出版,达五十馀万言),因此可以作为类比观察的参照。

一、患难之交:“最亲切者莫如竹垞”

周筼约长朱彝尊七岁,二人至迟相识于顺治三年丙戌(1646)。周筼《沈知退诗序》:“丙戌,朱竹垞来居,亦以知退诗似余也,合录以谋梓焉。”[6]朱彝尊《曝书亭著录序》云:“予年十七,从妇翁避地六迁,而安度先生九迁,乃定居梅会里。家具率一艘,研北萧然,无书可读。”(《曝书亭集》卷三十五)朱彝尊定居梅会里在顺治六年己丑(1649),其时二十一岁[7]。周筼所谓丙戌“来居”者,盖系朱氏“六迁”之一,而其时即已与周筼、沈进(晚号知退叟。1628—1691)等相结交。自此之后,周、朱二氏交游可考者,略如下表(表中上标数字为《朱彝尊年谱》页码):

由上表所列,知周筼、朱彝尊相识后,交游颇多,且终生未辍;周筼生命中最后两年,均与朱彝尊旦夕相处(详下)。不过,以上并非周、朱二人交往之全部,大量相对谈诗论艺的史实,因未形诸笔墨或虽有文字而未流传,便无从考知。二人相交之始,至迟在顺治三年(1646)。其时明祚倾覆,义师抗清,嘉兴城破,屠戮无算;清兵残暴,盗贼横行,堪称人间惨境(见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二内《晓入郡城》《平陵东》等诗)。其时朱彝尊入赘冯氏不及三年,为避乱四处迁移,不遑宁居(《晓入郡城》:“辛苦乡关路,重来断客魂”);移居梅会里,却受到周筼的热情接引,并能与沈进等人切磋诗艺。以周筼的豪侠性格(详下),对朱彝尊必有多方照拂。朱彝尊于乱世中犹能著意于周、沈二氏诗集之合刻,则当时梅里之暂时安宁、周筼等相交之欢然可知。乱世中凝结的情谊系患难之交,最为珍贵而持久。后来周筼境遇困顿,游幕在外且家累极重的朱彝尊不顾自身窘境,分其铢两,加以接济(《曝书亭集》卷三十一《报周青士书》);周筼晚年至京师(康熙二十四年),更是长住朱彝尊海波寺寓所。朱彝尊《喜周筼至》诗(《曝书亭集》卷十二)有云:

耆旧西吴大雅材,白头才一到金台。
最愁马上乘船似,不道天边犯雪来。
酒盏四年方得共,烛花昨夜记曾开。
郊扉晚计何时遂,十里殳山日往回。
诗中表达到了对故人前来的惊喜,记录了对周筼的热情招待,以及对晚年归田园居的良好愿景。朱彝尊《布衣周君墓表》云:“既至,留二年。率在予寓居,合计舍色公家不过五六旬也。”(《曝书亭集》卷七十二)知周筼虽馆于色公家,却长住于朱氏寓所。周、朱二人在彼此困顿之时,均热诚接纳对方,堪称清初士人交游之佳话。交接之初,比邻而居,相见频繁;京师同住,旦夕相处,更为亲近。作为后辈,参与《词综》编写、刊刻的汪森(1653—1726),曾屡延周筼入馆,在《周筜谷小传》中称周氏“最亲切者莫如竹垞”[8],可谓知言。

上表虽然简略,却大致能反映周筼文学交游之概貌。周筼文学活动,大略可分为三期。早期,以家乡梅里为中心,与同里诸子相颉颃。中期,足迹遍及江宁、湖州、杭州、绍兴等更为广大的江南地区,交游更广。后期,北上京师,则与在京文士相过从。前后相与唱和者,既有王翃、沈进、缪永谋及“浙西三李”(李绳远、李良年、李符)等同里诸子,也有朱一是、魏耕、屈大均等流寓、抗清志士;既有曹溶等文学前辈、清初大吏,也有汪森、查慎行等文学后进。虽然各自交游有广狭之别,但合周、朱二人事行以观,无疑能联结起以嘉兴梅里为中心的江南文化圈与京师文化圈,在清初士人交游中颇具特色。

周筼能与江南文化圈、京师文化圈一众文士相交接,并且同朱彝尊成为患难之交,显然并不仅仅由于其文学才华。朱彝尊应征博学鸿儒,成为当时“四大布衣”之一(另三人为李因笃、严绳孙与潘耒);与此同时,周筼也以布衣诗人著名于世(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六《屠东蒙诗集序》:“予友周筼青士,以布衣称。”)。所谓“布衣”,其实就是周、朱等人在易代之际作出的政治抉择;以布衣身份而肆力学术,在清初动荡而艰难的时局中尤为难得。

(汪森《小方壶文鈔》卷六《周簹谷小传》)

二、布衣学者:周筼著述考

周筼列名清国史文苑传(见《清史列传》卷七十一),传文之史源则以朱彝尊《布衣周君墓表》、汪森《周筜谷小传》等为主。《墓表》首云:

君讳筼,初字公贞,更字青士,又字筜谷。先世居殳山之麓千金圩,徙嘉兴之梅会里。曾祖考某,祖考某,考某,皆不仕。君幼治书,年十九丧父,居忧读丧祭礼,乡党以孝称。遭乱,乃弃举子业不治,就市廛卖米。(《曝书亭集》卷七十二)
《小传》首云:
周筼字青士,号筜谷,嘉兴人。少嗜学。学成去,学贾。贾之暇,辄从王先生迈人及先生之兄介人所学诗,且贾且读。身虽在市阛中,未尝一日无诗也。与竹垞、蓝村、秋锦最友善,相倡酬。诗日工,名日著,远近英流乐造访焉。(《小方壶文钞》卷六)

合以上记述以观,周筼实际上具有布衣、商贾、文士(诗人)等多重身份。所谓“布衣”,是指不出仕的读书人而言。康熙朝名动一时的“四大布衣”,除李因笃授官后即以养母为由告归外,朱彝尊、严绳孙、潘耒三人则就任翰林检讨之职,纂修《明史》,“布衣”身份终为“翰林”、“太史”等官方身份所替代。周筼终身不仕,是名符其实的布衣。《墓表》所称“遭乱”,即指明清易代之变。“弃举子业不治”,其实揭出周筼对待新朝不合作的政治态度。持这种态度的文士,就是遗民。周筼得以列名《清诗纪事初编》之《前编》与《清诗纪事》之明遗民卷,即在于此。

布衣、文士、遗民、商贾之外,周筼还是一位学者。朱彝尊编纂《词综》,即颇得周筼之力。周筼本人还撰有不少著作。《墓表》指出:“君所撰有《采山堂集》二十四卷,《词纬》三十卷,《今词综》十卷,《析津日记》三卷,《投壶谱》一卷。”(《曝书亭集》卷七十二)已有五种六十八卷。

周筼著述,可考者如次:

(一)《采山堂集》二十四卷

《采山堂集》,汪森《周筜谷小传》称作《采山集》。此集系周筼诗文集,逐渐散佚。后人集为《采山堂诗》八卷,收诗九百一十八首;又《采山堂遗文》二卷,有序、传、记、书、跋及信札等各体文章四十七篇。其词作收入《全清词》者则有三十四首。以上诗、词、文,合计共近千首。

(周筼《采山堂诗》八卷)

(二)《词纬》三十卷

蒋景祁(京少。1644—1697)《刻瑶华集述》:“近日周布衣青士(筼)独著一书,网罗古今,分别源委,富至二千馀叶,名曰《词纬》,将次问世。”[9]汪森《小传》:“(先生)又精于词律,遍搜唐宋元诸词家各调中有字句长短平侧变换者,分别体裁,辑《词纬》一书。惜未行世。”(《小方壶文钞》卷六)陆奎勋(聚缑,坡星。1665—1740)指出:“先生向有《词纬》一书,能究声律之所以然,以示后学。此又可以见先生为诗学之准绳无疑矣。”[10]可见此书根据词律分体编纂唐宋元诸词,是一种词学著作。吴熊和先生云:“今吉林大学图书馆藏有《词纬》稿本。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上卷》引周筼论词中换头藏韵,又《词辨》下卷引周筼论小令中调前后两韵,可能即出于《词纬》。”[11]

(三)《今词综》十卷

《今词综》显系接续《词综》之作。朱彝尊好倚声填词,标榜南宋,开创浙西词派,《词综》则是一部通代词集,收录唐、五代、宋、元五百余家词人词作。至康熙八年(1669),朱彝尊编成十八卷,以仅及所见之半,邀请汪森予以补辑[12]。康熙十一年(1672)四月,朱彝尊与周筼至嘉善访柯崇朴,商量补辑事宜,其时《词综》已达二十六卷[13]。康熙十七年(1678),在汪森、周筼、柯崇朴等人帮助之下,朱彝尊编成《词综》三十卷并付梓,于《词综发凡》中畅厥旨趣[14]。康熙二十年秋,朱彝尊借主持江南乡试空隙,返乡同周筼、汪森聚,商量《词综》补辑事宜[15]。至康熙三十年,增补至三十六卷[16]。不难看出,对于《词综》之成书,周筼颇有补辑、校雠之劳。朱彝尊在《词综发凡》中,对周筼大加表彰:“周布衣青士,隐于廛市,于书无所不窥,辨证古今字句音韵之讹,辄极精当。是集藉其校雠。如史梅溪《绮罗香》后阕‘还被春潮晩急’,原系六字为句,《草堂》坊本脱去‘晩’字,诸本因之。周晴川《十六字令》‘眠,月影穿窗白玉钱’,原系‘眠’字为句,选本讹作‘明’字,遂以‘明月影’为句。欧阳永叔《越溪春》结语‘沉麝不烧金鸭,玲珑月照梨花’,并系六字句,坊本讹‘玲’为‘冷’,‘珑’为‘笼’,遂以七字五字为句。德祐太学生《祝英台近》‘那人何处,怎知道愁来不去’,讹‘不’为‘又’。一字之乖,全旨皆失。今悉为改正。他如苏子瞻《念奴娇》则从《容斋随笔》,汪彦章《点绛唇》则从《能改斋漫录》,王晋卿《烛影揺红》则从《漫录》去其前阕,李后主《临江仙》则从《耆旧续闻》补其结语。其余纠定,难更仆数。坊间虽有图谱,倚声者宜考质焉。”[17]《今词综》之作,显系周筼借校补《词综》之机,放眼当代,规仿其例而编成。《今词综》之“今”字,显就当代而言,故清初之词必在其列;又由周筼的布衣身份与遗民认同,则明末之词也应在其列。如果上述推论不误,那么,周筼此书虽佚,却是王昶《明词综》《国朝词综》之先声。

(四)《析津日记》三卷

此书未见学界论及。其书亦佚,然而尚有若干片断,保留在清人著作中,尤其以朱彝尊《日下旧闻》引用稍多。以下略举数例:

(1)京师像设之奇古者,曰刘銮塑。说者疑銮与元音相近而误。考郝伯常《陵川集》燕有四贤祠,其像塑自刘銮,则銮别是一人,著名于正奉之先者也。正奉塑像,虞文靖特为作记。《元史·方技传》云:“有刘元者,尝从阿尔尼格学西天梵相,亦称绝艺。”下云:“元字秉元,蓟之宝坻人。”而刘同人纪帝京景物,遂目为“艺元”,足资喷饭。(《日下旧闻考》卷四十二引。注云:“《析津日诗》”。又云:“原在郊坰门,今移改。”[18]按:前注为朱彝尊所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析津日记》,当从。后注为于敏中等增补时所加。)

(2)吴匏庵园居有海月庵、玉延亭、春草池、醉眠桥、冷澹泉、养鹤阁。今访其遗迹,已不可得。(《析津日记》。)……臣等谨按:玉延亭、海月庵,《析津日记》云:“访其遗迹,已不可得。”而《春明梦余录》以为在皇墙之西,故朱彝尊原书列之中城西偏,其实亦传闻之词耳。(《日下旧闻考》卷四十五[19]。按:前一条为朱彝尊所引,后一条按语为于敏中等所加。)

(3)天寿万宁寺,在鼓楼东偏。元以奉安成宗御象者。今寺之前后皆兵民居之。从湢室而入,有穹碑二尚存,长各二丈余。西一碑,国书不可读。东一碑,欧阳原功文,张起岩书,姚庆篆额,题曰成宗钦明广孝皇帝作天寿万宁寺神御殿碑。其北列明碑四,一为冯祭酒梦祯文,一为焦太史竑文。(《析津日记》)臣等谨按:万宁寺,《析津日记》所纪四碑,撰文姓名只标其二,此外二碑,想无足传,故原书略之。今寺中止存焦竑一碑,馀俱无考。(《日下旧闻考》卷五十四。)[20]

(4)《析津日记》:“天坛生龙须菜,清明后鬻于市,食之甚脆。”(《(雍正)畿辅通志》卷五十六,《土产·蔬属》“龙须”条。)[21]

(5)《析津日记》:“仙露寺遗址地名千人邑,故比丘尼皆曰邑头尼。”(《御定韵府拾遗》卷四下“邑头尼”条。)[22]

由以上各例,知《析津日记》以记京师名胜、景物、特产等为主。因此,周筼自康熙二十四年(1685)至京师后,除至色公府授徒、与朱彝尊同居并交游之外,花费大量时间流连京师各地,了解地理情况、景观概貌与土风物产。周筼写作日记时,与朱彝尊旦夕同住,因此朱彝尊对此书相当熟悉(或即保存于朱氏之手),是以能在《日下旧闻》中加以征引。由《(雍正)畿辅通志》之引据,知此书可能至雍正时期尚存,其后则逐渐散佚。

(五)《投壶谱》一卷

周筼此著,朱彝尊《经义考》著录于礼记类,注曰“存”[23],知朱彝尊必亲见其文稿。此著后来未见著录,可知也已亡佚。《投壶》是《礼记》中的一篇(今通行本《礼记》之第四十篇)。孔颖达云:“郑《目录》云:‘名曰投壶者,以其记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此于《别录》属吉礼,亦实《曲礼》之正篇。’是投壶与射为类。此于五礼宜属嘉礼也。或云,宜属宾礼。”[24]朱子编《仪礼经传通解》,将《投壶》列为乡礼[25]。实际上关于《投壶》篇之性质,学界一直未能定论。据朱彝尊《经义考》考察(卷一四七),关于此篇的单种著作,有虞潭《投壶变》一卷、郝冲《投壶道》一卷、亡名氏《投壶经》四卷、上官仪《投壶经》一卷、史玄道《续投壶经》一卷、卜恕《投壶新律》一卷、钟唐卿《投壶格》一卷、刘敞《投壶义》一卷、司马光《投壶义》一卷、王趯《投壶礼格》一卷、朱子《壶说》一卷、方承赟《投壶图》一卷、熊朋来《投壶说》一篇、王恽《投壶引》一篇、刘仁敏《倾壶集》三卷、佚名《高丽投壶仪》、亡名氏《投壶考正》一卷、何宗姚《投壶新式》一卷、汪禔《投壶仪节》一卷、李孝先《投壶谱》一卷及《拾遗》一卷、周履靖《投壶仪制》一卷、詹景凤《投壶说》一篇等,凡二十馀种。朱彝尊将周筼《投壶谱》著录在上述著作之后,显然以其性质相类,因此其学术价值也在该著述系列中得以凸显。

(六)《乐章考索》十卷

朱彝尊《柯寓匏振雅堂词序》:“柯子寓匏,学士馆甥,其于词,盖幼而习焉。既而助予编次宋元人之词,又同周布衣青士博采词人体制,探其源流,为《乐章考索》一书。其用心也勤,其倚声也敏,其于诗也兼工,而日进于作者,殆习伏众神而臻于巧者与!”(《曝书亭集》卷四十)则周筼又同柯崇朴(寓匏其号)合著有《乐章考索》一书,主旨则在考索词律。此著未刻,存有旧抄本(十册。题《乐章考索未刻稿》)。金蓉镜曾将其同万树《词律》对校数过,发现此著“增出词调”“凡五十三调”,“所采博矣”;“《词律》缺字讹句尤多,此书皆无讹,凡数十处”;“两公所据之本,精于红友”[26](万树字红友)。则此著之词学价值可知。

周筼著述,可考者有上述六种。从学术分类上来看,《投壶谱》与古礼有关,属于经部之学。《析津日记》以“日记”为名,似当置于子部杂家,但其内容则以纪京师景观、物产为主,兼有考证,其实是朱彝尊《日下旧闻》之先导,则当置于地理类,属史部之学。至其《词纬》《今词综》《乐章考索》及其诗文集《采山堂集》,当置于集部。如果按照《四库全书总目》的分类,那么,其著述即分属经部之礼类(《投壶谱》)、史部之地理类(《析津日记》)、集部之别集类(《采山堂集》)与词曲类(《词纬》《今词综》《乐章考索》)。由于词律与音乐相关,因此注重礼乐之学,是周筼学术研究中最显著的特色,同朱彝尊注重经史之学与集部之学,形成对比与互补;《词综》得以成书,周筼之贡献不难觇知。

长期以来,朱彝尊作为学术大家的一面,为其巨大的文学成就所遮掩,直到近二十年来才有所改观。与此相类,学界多注意周筼作为布衣、遗民、文人之身份,而对其学者身份,通常忽焉不察。以上著述,就是周筼学术贡献的明证。周筼不仅协助蒋景祁编《瑶华集》,还协助朱彝尊、汪森编纂、补辑词学巨著《词综》;其《析津日记》一书,其实就是《日下旧闻》的先导之作,对朱彝尊颇具启发与助益。明了此节,当有助于加深对集布衣、遗民、商贾、文人、学者于一身的周筼的全面认识。

那么,周筼的学术起点是什么?易言之,周筼具备何种学术基础与条件,能支撑其学术活动与文学交游?以下试予发明。

(周筼《采山堂遗文》目录)

三、周筼学术渊源考

讨论古人学术,当论世以知人。盖古人治学,除先天禀赋外,必与其成长环境有关。至于周筼,前揭汪森《周筜谷小传》,止称其“少嗜学。学成去,学贾。贾之暇,辄从王先生迈人及先生之兄介人所学诗,且贾且读”,信息较少。朱彝尊《布衣周君墓表》,称其“先世居殳山之麓千金圩,徙嘉兴之梅会里。曾祖考某,祖考某,考某,皆不仕。君幼治书,年十九丧父,居忧读丧祭礼,乡党以孝称。遭乱,乃弃举子业不治,就市廛卖米”,信息略丰,而于周筼之家世,所论无多。考周筼《从弟弇山诗序》云:

余家槜李之长水者盖六世,其间出为赘婿及继为人后、冒他姓者,迄今亦四世。间与从弟林於考问谱谍,追求支派,始知浮屠悬崖之冒陆姓,予臣、弇山之冒徐姓,其先皆出於一。为欷歔者久之。……乃天既俾我二三兄弟於支分派别之后,仍得寻本溯原,用相亲爱……惟于伦常大义,所关躬行实践之无愧,而后文采风流、技巧艺能,庶可得而称也,非所谓植其本而枝叶是茂乎?若本之不固而枝叶是务,吾见其朝荣而夕瘁也。……则吾宗其克复振也乎?(《采山堂遗文》卷上)
综合上述三篇文献,知周筼祖辈自千金圩(属海宁)迁居槜李长水(即嘉兴梅里),至周筼已有六世;迁居后,颇有出为僧人、赘婿及冒用他姓者,则其家族迁居之初,生计颇为艰难。汪森为周筼作传,不提其父、祖之事行;朱彝尊撰墓表,虽提及周筼三代而不书其名字(古人作墓表,有不知其父、祖名字而空置之例,但朱彝尊与周筼系生平知交,不可能不知),可见只是普通百姓,“皆不仕”云云,透露出周筼父、祖具有一定文化修养;但也有可能是朱彝尊出于对老友之尊敬,仅仅是美化之笔。由周筼“少嗜学”“幼治书”以观,则至其父一辈,家境实大有改观,能为周筼提供较为完备且长期之童蒙、科考教育(至十九岁丧父止),期待周筼能走读书科举之路。从周筼后来“学贾”“就市廛卖米”的营生来看,其父可能同时从事商贾,家境逐渐丰殷,因此具备提供科举教育之馀力。

发蒙读书、致力科举,长达十馀年的教育无疑为周筼奠定了初步的学术基础。当时科考,“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后颁科举定式,初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27]士子所读,以永乐时所颁《四书五经大全》为准(由胡广、杨荣、金幼孜等奉命撰成)。《四书大全》系总名,包括《大学章句大全》一卷《或问》一卷、《中庸章句大全》二卷《或问》二卷、《论语集注大全》二十卷、《孟子集注大全》十四卷,共四十卷。自朱子表彰《四书》,作《大学》、《中庸》之《章句》《或问》及《论语》、《孟子》之《集注》之后,其说为宋元诸儒所服膺、发挥,出现了不少经解之作,其中以陈栎《四书发明》、胡炳文《四书通》,较为简当。倪士毅合陈、胡二书为一,颇加删正,成《四书辑释》。永乐时纂就之《四书大全》,“实全以倪氏《辑释》为蓝本”[28]。《五经大全》,包括《周易传义大全》《书传大全》《诗经大全》《春秋集传大全》《礼记集说大全》五种,也是在宋元诸儒成书基础上,抄撮编成。不过,“当时程序,以《四书》义为重,故《五经》率皆庋阁,所研究者惟《四书》,所辨订者亦惟《四书》”,“有明一代士大夫学问根柢,具在于斯”[29]。周筼早年欲走读书科举之路,所读当以《四书大全》为主,主程朱理学,其学问亦当植基于此。

周筼的学术之路与其人生遭际密切相关。“年十九丧父,居忧读丧祭礼,乡党以孝称。”(《墓表》)“年十九”,其时为崇祯十四年(1641)。“居忧读丧祭礼”,则周筼其时开始对礼类文献加意研读。周筼之所以对礼类文献特别在意,应当同其家族境遇有关。周氏一族迁居梅里后,处境颇为不易,至周筼之时,“聚族不及二十人”(《墓表》);周筼走读书科举之路,承载的其实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周筼也一心以发扬家声、振兴家族为己任。前揭《从弟弇山诗序》特别强调族人“寻本溯原,用相亲爱”,重视“伦常大义”“躬行实践”,希望能深植其本而“枝叶是茂”。周筼居丧读礼,一方面使其赢得“孝”的美名(“乡党以孝称”),受到同里乡绅、士人之认同(在以宗族、血缘为凝结纽带的古代社会,“孝”的声誉特别重要);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突破《四书大全》的制义局限,进一步夯实其经学根基。

如果说周筼因丧父而失去强有力的经济与情感支持,那么,明清易代之巨变,则彻底改变了周筼的人生道路。出于对清兵残暴不仁之痛恨、对清廷以关外异族入主中原之排斥,周筼“弃举子业不治”,选择做一名布衣、遗民;与此同时,周筼“就市廛卖米”,承负起家庭重担。周筼因家庭变故、王朝废兴而放弃科考功名,同时却走上了文学与学术之路。朱彝尊《布衣周君墓表》云:

府城初破,有括故家遗书,连船载以鬻于市者,君买得一船积楼下,每日中交易,箕筥斗斛权衡堆满肆,拨乱书糠籺中,吟诵不辍。其为古今诗,超超拔俗,不轻袭前人片语。时同里王翃、范路、路弟子缪泳,交赏君诗。会予移居市南,而海宁朱一是亦来侨居。里诸生沈进、布衣李麟友,皆与君倡和。四方名士过者,君辄留饮,或醵金会餐,泊舟于门相接也。(《曝书亭集》卷七十二)

顺治二年(1645)六月,清兵进据嘉兴府城,并对次月(闰六月)爆发的嘉兴人民抗清义举进行残酷镇压[30],繁华都市,因此荡然,城中故家之财物,也因此散尽。周筼能购得一船“故家遗书”,正在此际。此批遗书,构成了周筼继续读书问学的文献基础。

周筼的学术之路,同其生长环境密切相关。事实上,在清初动荡、肃杀的政治局势下,文士之间正需要声气相通、相互扶持,方能共度时艰。吟诗填词、切蹉学问,就成为谋生之外的文化需求与交际手段。在共同的文化诉求之下,以梅里为中心的文人群体得以形成,周筼、朱彝尊均是重要成员。朱彝尊为周筼撰墓表,仿照柳宗元为其友人独孤申叔墓碣书故友姓名之故事,列出了周筼交游最为密切的友人。具见下表(表中上标数字为《朱彝尊年谱》页码):

以上共九人,加上朱彝尊则有十人。作为梅里文人群体的“关键人物”[31],周筼的同里友好当然不止十人之数;“缪永谋等因尚在世,故不附名。”[32]但由以上诸人之简介可知,以周筼为重要成员的梅里文人群体,可谓人人能诗。大乱之后,诸人提唱风雅,梅里弦歌不绝,堪称中国地域文化史上一道十分亮丽的景观。周筼在从事商贾、谋生之余,不废吟咏,究心学问,从事礼学、诗律、词律等研究,在梅里文群体中颇为夺目。周筼率性自适,仗义豪放(详下),是梅里文人群体中起核心作用者之一。

周筼作为布衣、遗民,在艰难谋生之际,犹能致力于学术,不断进取。周筼“往来嘉善、桐乡间,以诗格授人”[33],帮助“有事于诗刻”的汪森“采辑校雠”(《小方壶文钞》卷六《周筜谷小传》),协助朱彝尊编成《词综》,撰成《投壶谱》《析津日记》《乐章考索》等著作,取得创作诗词千馀首的成绩,在时局动荡的清初,实属不易。在梅里文人群体中,周筼学术成就斑斑可考,较为突出。周筼得以列名清国史《文苑传》,显然在于其文学创作、学术著述与学行影响。

四、周筼学行之影响

周筼具有布衣、遗民、文人、学者等多重身份,在颇为艰难的形势下,犹能在文学创作(诗、词、古文)、学术研究两个层面,取得不俗的成就。周筼的学术生涯中,最突出的是其对于礼乐之学的讲求,并因此精心研究诗律、词律,不仅作为谋生之具(讲授诗格、担任塾师),而且协助朱彝尊、汪森完成《词综》的编纂,在学术史、文化史上自有其积极的贡献。不过,由于周筼的学术根柢仅是备科考之用的《四书大全》之学,其后始终保持布衣、遗民的身份而生活在文士底层,因此缺乏在学术上更进一步的机缘与条件。周筼所撰《投壶谱》一种,属经学著作,为朱彝尊所熟知。朱彝尊在《经义考》中,虽著录此书,而仅称曰“存”而已,没有更多的文字介绍。按照《经义考》的著录通例,除著录书名、篇卷、存佚之外,一般还要涉及人物生平事行、本书序跋及学人评论;对于重要问题,朱彝尊通常还会用按语的形式予以发明。对于周筼《投壶谱》,《经义考》在上述几个方面均不着一字,可见此书价值一般,没有引起朱彝尊的特别注意。《经义考》内,也没有征引周筼对于其他经学问题的见解。因此,周筼在经学方面,其实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贡献。晚年入京,周筼利用长住朱彝尊寓所之机会,广游京师,对景观、风物加以著录,写成《析津日记》三卷,价值较高,因此为朱彝尊《日下旧闻》等官私著述所采择。由于《日下旧闻》及其增补之作《日下旧闻考》(乾隆朝于敏中等奉敕增补)体制更为完备,资料更为丰富,《析津日记》因此逐渐散佚,没有全本保留下来。尽管如此,周筼此书其实是《日下旧闻》的先导著作之一,其贡献不应被忽视。与此相类,周筼《今词综》的散佚,一方面由于未能及时刊刻,另一方面也由于学界有了更为全备完善的著作(《词综》《国朝词综》)。
周筼是梅里文学群体(学界称为梅里诗派、梅里词派)的重要成员。嘉兴人文昌盛,“户户读书,入井西之图画;人人谭理,擅江左之风流”(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六十一《重修嘉兴府儒学募疏》),而清初形成的梅里文学群体,在诗学、词学上贡献卓著,成为令人瞩目的地域文化现象。作为与同里诸子唱和及个体人生经验的呈现,周筼现存《采山堂诗》多达918首,在题材上涉及纪游、宴集、送别、田园、咏物、杂感、咏怀等诸多方面,且各体具备,技巧娴熟,在诗学上颇有造诣。乾隆时期,沈德潜编选《清诗别裁集》,录周筼诗二首(《七歌集句》《怀张考夫》),小传称:“青士隐于市,然能穿穴古今,尤工韵语。”[34]许灿《梅里诗辑》云:“周布衣古文出入欧、曾……诗篇真趣流行,清超朴淡,五言尤胜。”[35]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录周筼诗五首,评曰:“筼诗格老成,实过朱彝尊,彝尊但华好耳。读筼诗,字字沈着,凄人心脾。求之同时,异曲同工者,唯一吴嘉纪,足以匹敌。”[36]邓氏以史家之眼光选录清诗,评论未免拔高,但是可以说明周筼诗作具有相当的艺术成就。
周筼在诗学、词学上的贡献,除创作实绩外,主要在于其与同里诸子文学活动的本身:一方面,周筼通过自身努力,促进了梅里文学群体的形成,为朱彝尊等人的文学与学术事业提供了文化环境与支持;另一方面,周筼的诗文创作又是明清易代之际,一代布衣诗人、学者的事行、心灵实录,具有诗史互证、文史互证的研究价值。邓之诚、钱仲联两位先生选录其人其诗,着眼点正在于此。
周筼是梅里文学群体的核心人物之一。其核心作用,不仅在于其创作实绩,还在于其气节与人格魅力。朱彝尊在《屠东蒙诗集序》里(屠廷楫字东蒙,系周筼好友之一),首先从周筼谈起:
予友周筼青士,以布衣称。诗乐于取友,故老遗民,交相酬和,下至群屐子弟,沙弥道童,皆愿从之游。每入市,语笑诙嘲,衣袖牵拂。(《曝书亭集》卷三十六)
“语笑诙嘲,衣袖牵拂”,足状周筼市井优游之态,其亲和力、号召力可见一斑。朱彝尊复有《布衣周君墓表》,则首先表彰其“吟诵不辍”之好学、“膳必具酒肉”之孝行与能“急人难”之善举:
府城初破,有括故家遗书,连船载以鬻于市者,君买得一船积楼下,毎日中交易,箕筥斗斛权衡堆满肆,拨乱书糠籺中,吟诵不辍。其为古今诗,超超拔俗,不轻袭前人片语。时同里王翃、范路、路弟子缪泳,交赏君诗。会予移居市南,而海宁朱一是亦来侨居。里诸生沈进、布衣李麟友,皆与君倡和。四方名士过者,君辄留饮,或醵金会餐,泊舟于门相接也。
君奉母孝,膳必具酒肉。与人交,胸无柴棘。人有匮乏,倾肆中钱米给之。有戴丙鬻女于巨室,及笄,将以配傔仆,君亟赎以金,为择壻以嫁。采石估载米八百斛,得直千金,贮君笥。估独往硖石,中道溺死。君具棺以敛,手书呼其子至,倾笥还之。岁潦,率私钱散米,以食饿者。

其次记录周筼访问僧庐、率性自适的隐逸行为:

尝岁除,忽挐舟泊皋亭山,访僧灵章,遂抵西湖。又尝元日挈子旼至武康铜井山寻禅人行筏,转入径山,时已昏暮,去山二十里,雪甚,虎迹交于途。君循涩路前,旼哭于后,君不少顾。遥见林中灯,修修就之,则僧墨浪所居。僧曰:“山多虎,居士远来,得不心动乎?”君曰:“吾行不失道,心一动则饱虎口矣。”僧方煨芋魁,因啖君,围炉话清净理。留信宿,乃跻山巅,遍历七十二精舍还。
又尝独行魏塘,见赤马船缚布为帆,君问焉往,船人以入泖对。君思就九峰访故人,请附载。比及泖,则已暝,船人促君登岸。望见僧庐,君闯入。小沙弥见之,骇,强君出。君周步琉璃灯下,睹壁间所锓诗笺有己作,指示沙弥曰:“吾诗人尔,非贼也。”沙弥以语主僧,煮白饭,止君宿。诘朝自泖达九峰,抵华亭,遂访高士吴骐、王光承之居,兼旬乃返。

其次记录周筼豪放不羁的江湖性格:

岁在辛酉,予典江南秋试,榜既发,今户部侍郎德州田公雯为予张燕。君适造予,道遇吏部郎曲阜颜君光敏,偕之来,布衣紃屦,众宾皆目咢眙。颜君语曰:“此浙西诗人周青士也。诸公未之识乎?”田公肃君上坐,欢饮而散。自是燕予者輙及君。有漆人头为饮器者,坐客莫敢视。君满引三杓。湖州太守江都吴公绮壮之,赋乐章赠焉。
游摄山,道见石辟邪立草中,穹碑二丈余,将仆,人不敢近。君骑驴径诣其下,读之,知是刘孝绰所制梁安成康王秀碑也。是日投山寺,客皆倦,君登绝顶赋诗。于是上元郑簠以分书题名于壁,常熟王翚为绘作图。

其次表彰周筼蔑视权贵、轻财重节的事行:

予滞京师,君念予不置。会太仆卿色公闻君名,具书币,属有司延君,敦促就道。既至,留二年。率在予寓居,合计舍色公家,不过五六旬也。在都下,未尝投贵人一刺。朝士愿交君者,一饭后,君不复过其宅。尚书昆山徐公乾学好延揽海内士,徐秀才善主其家,君尝就善同卧起。徐公欲见,终不见。
宗人子所爱小妻周买自楚,谓其夫曰:“妾实禾人。公客筼,妾季父也。”宗人子以语君,将令小妻出拜。君曰:“筼,农家子也。聚族不及二十人,未尝有之楚游者。”拂衣出。
给事中某知君还,削三缄赠行曰:“挟此可得百金。”答曰:“筼不耐持竿牍伺候人。”却不受。
周筼在京师期间,徐乾学(原一,健庵。1631—1694)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同时充任《明史》《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总裁,深受玄烨宠信,权倾一时。谢国桢指出:“明末遗民意志是坚强的,性情是真率的,他们既不肯屈膝事清,也不甘于受投降派如钱谦益、徐乾学辈甜言蜜语的牢笼。”[37]举止慷慨、洒脱不羁的周筼,正是一位意志坚强、性情真率的遗民。
朱彝尊系一代文儒,所撰古文辞受到顾炎武的激赏,“谓出朝宗、于一之上”(《曝书亭集》卷三十一《与顾宁人书》。侯方域字朝宗,王猷定字于一,均系清初古文名家)。此篇《墓表》,迥异于常见表墓之文的写法,在朱彝尊文章中可谓独具一格;通过对周筼生平中几个片断的截取,一位孝敬双亲、好学不辍、急人之难、豪放不羁、率性自适、蔑视权贵、轻财重节的士人形象,跃然纸上。朱彝尊护持家风、奋起抗清的重节作为,乐于交接、慷慨好义的江湖性格,其实都深受周筼言行的熏染。周、朱二人相交莫逆,终身无悔,不因时势、境遇之异而有所改变,在天翻地覆的易代之际、风谲云诡的政治情势下,尤为难得。透过《布衣周君墓表》平静的文字书写,不难感知朱彝尊对挚友的衷心推赏与一往深情,不难体会周筼对朱彝尊的持久而深远的人格与文学等多重影响。

五、结语

在清初士人群像中,周筼是一位集布衣、遗民、商贾、诗人、词人、学者于一身的独特人物。明清易代之际的风云变幻、江南水乡小镇的深厚文脉,为周筼独特的文学与学术人生提供了广阔的时空背景。在满清政权以关外异族而入主中原之际,周筼放弃科举,终生坚持布衣、遗民的身份,无亏于大节。乱后百废待兴,周筼与同里诸子结社吟诗,弦歌不坠,并以极大的热情拥抱移居、流寓而来的朱彝尊、朱一是等人,成为梅里文人群体的中坚力量。在谋生艰难的情况下,周筼犹能好学不倦,创作大量的诗、词与文章,并且撰成可分别归类于经部、史部、集部的多种著述。周筼学术基础虽本于《四书大全》之学,却能利用收藏故家遗书的机会,孜孜向学,对礼类文献加意研读。周筼的学术贡献,以礼乐之学为其特色所在,尤其精通声律,因此能协助朱彝尊、汪森等完成《词综》之编纂。所著《今词综》,是后来《国朝词综》之先声;所撰《析津日记》,则成为朱彝尊《日下旧闻》的先导之作。梅里文人群体在清初的崛起,朱彝尊在文学创作、学术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都离不开周筼的同调共鸣与先行示范作用。周筼得以列名清国史《文苑传》,正在于其文学创作、学术著述与学行影响。朱彝尊笔下孝敬双亲、好学不辍、急人之难、豪放不羁、率性自适、蔑视权贵、轻财重节而又颇有撰述的士人形象,正是周筼其人学行的真实写照。由此返视康熙二十四年(1685)周筼北赴京师、投奔朱彝尊的场景,不难发现,罢官闲居的朱彝尊热烈欢迎远道而来的老友,一如当年周筼热情接纳避难而至的朱彝尊;朱氏所赋《喜周筼至》诗(见前揭),欣喜与感怀交融,往事与现实相映,足证二人情谊之深;首句“耆旧西吴大雅材”之评鉴,妥切得体,堪称解人。

[1]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八,清康熙甲午(1714)刻本。
[2]清国史馆《清史列传》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7年,第5780—5781页。
[3]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二,中华书局,1984年,第276—279页。
[4]钱仲联《清诗纪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39—748页。
[5]以下研究贡献较著:吴熊和认为周筼是梅里词学群体的“重要人物”,并略述其功绩。(《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30—431页。)于翠玲注意到周筼的词学活动,分析周筼校勘《词综》的方法。(《朱彝尊〈词综〉研究》,中华书局,2005年,第37—38页、52—54页。)崔晓新对周筼与朱彝尊的交游历程,有详细揭示(《朱彝尊交游考论》,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122—139页)。陈吉研究周筼诗、词、古文创作的成就,并为其编制了数个年表(包括《周筼年表》《与梅里文人交游表》《与抗清志士和明遗民交游表》《与清朝官员的交游表》。见《周筼研究》,扬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
[6]周筼《采山堂遗文》卷上,民国五年(1916)仿宋印本。
[7]张宗友《朱彝尊年谱》,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41页。
[8]汪森《小方壶文钞》卷六,清康煕四十六年(1707)刻本。
[9]蒋景祁《瑶华集》卷前,清天藜阁刻本。
[10]李稻塍、李集《梅会诗选》二集卷九,清乾隆三十二年寸碧山堂刻本。
[11]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31页。
[12]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第170页。
[13]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第193-194页。
[14]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第225-226页。
[15]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第279页。
[16]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第386页。
[17]朱彝尊、汪森《词综》,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2-13页。
[18]于敏中等《日下旧闻考》,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58页。
[19]于敏中等《日下旧闻考》,第704-705页。
[20]于敏中等《日下旧闻考》,第867页。
[21]唐执玉、李卫、田易等《(雍正)畿辅通志》卷五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0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92页。
[22]康熙敕撰《御定韵府拾遗》卷四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29册,第134页。
[23]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四十七,清乾隆二十年(1755)卢见曾刻本。
[24]郑玄注、孔颖达正义《礼记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65页。
[25]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三十二。
[26]《文澜学报》第二卷第三、四合期,1936年,第164—166页。
[27]张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中华书局,1974年,第1693—1694页。
[28]胡广等《四书大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5册,第2页。
[29]永瑢、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册,第733页。
[30]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第34页。
[31]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第430页。
[32]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第431页。
[33]清国史馆《清史列传》卷七十一,第5780页。
[34]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十三,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教忠堂刻本。
[35]钱仲联《清诗纪事》,第742页。
[36]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二,第277页。
[37]谢国桢《明末清初的学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46页。

注:本文发表于《文学研究》第6卷第2期(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第49—63页。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张宗友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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