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月氏
考古队员在发掘清理人头骨。(均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供图)
今年6月5日,在乌兹别克斯坦泰尔梅兹市举行的中乌联合考古工作会议上,中国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披露的最新发现令国际学术界为之振奋。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梁云教授报告说: “公元 前2世纪末期至公元1世纪前期,在所谓的 '北巴克特里亚’地区,分布着一种共性很强、面貌特征相当一致的游牧文化遗存。可以作为一支独立的考古学文化来看待。这支考古学文化的时空范围、文化特征与西迁中亚后的大月氏完全吻合,应是我们寻觅多年的大月氏的文化遗存。遵循惯例,可将其命名为月氏文化。” “拉巴特墓地的发掘以及月氏文化的认定,对月氏的考古学探索,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已知点和出发点,在学术史上具有突破性的意义。”
西北大学丝绸之路考古中心主任王建新教授报告说,初步确认古代月氏在中国境内的原居地应该是以东天山为中心的区域,初步认为约从公元前500年至前200年期间,生活在东天山地区的游牧人群应该是月氏人。“月氏人和贵霜人是不同的人群”, “贵霜王朝是贵霜人建立的,不可能是月氏人建立的”。
这些成果得到与会的中乌两国政府官员和考古学家的高度评价。近日,王建新、梁云两位教授再次分别接受本报记者采访,向记者解读了团队在东天山和西天山地区月氏研究的最新成果。
东天山探索18载,揭开尘封千年面纱
月氏,一个曾经横扫北方草原的马背民族。战国时期,他们便在中国北方过着游牧生活。对月氏西迁前的原居地,中外学术界在地域推断上差异巨大,难以形成共识。
《史记》《汉书》等文献记载,月氏原来居住在“敦煌、祁连间”。“敦煌、祁连间”在哪里?有学者认为在今河西走廊,俄罗斯有学者认为在今阿尔泰山地区。王建新研究认为,公元前2世纪以前,古代月氏人和乌孙人的活动中心应在东天山一带,这恰好符合 “敦煌、祁连间”的文献记载。
东天山指天山山脉的东段,即今天以新疆哈密地区为中心的天山区域。汉文典籍里,东天山被称作“祁连山”,并记载这里是月氏、匈奴等游牧民族政权的统治中心,也是汉代中央政府与北方游牧势力争夺西域的前沿阵地。
“汉代文献中的'祁连’不是指今天的祁连山,而是指天山,就是东天山。东天山在汉代文献中被称作'祁连山’'天山’'祁连天山’。'祁连山’是音译的名称,'天山’是意译的名称,而'祁连天山’是音译加意译的名称。”王建新介绍,“今天的祁连山在汉代文献中称为'南山’,昆仑山则称为'西域南山’。更重要的是,在汉代文献中,南山和祁连山是在一段话中 同时出现的。”
乌兹别克斯坦拜松市拉巴特一号墓地。
从2000年开始,王建新带领西北大学考古学术团队在甘肃和新疆进行了持续18年的考古调查、发掘与研究工作。
长期以来,国内外学术界普遍认为,游牧人群的生活状态是“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这一认识直接影响到考古实践,导致考古学主要进行墓葬的发掘与研究,忽视了居住遗迹和聚落遗址的存在及岩画与聚落遗址的共存关系。
王建新提出古代游牧人群存在定居地,在理论和实践中纠正了传统认识;全面揭示了古代游牧民族聚落遗址在东天山地区普遍存在和季节性分布的规律,提出了古代游牧文化聚落考古研究的基本思路和对古代游牧文化遗存的基本要素——居住遗迹、墓葬、岩画进行“三位一体”综合研究的方法,极大丰富了古代游牧文化考古研究的内容,在理论和实践上具国际领先水平。
2001年以来,在新疆当地文物管理部门的协助下,团队在以哈密为中心的东天山南北两侧,发现4处早期游牧文化大型聚落遗址,分别是:东天山北麓巴里坤县境内的岳公台——西黑沟遗址群、石人子沟(东黑沟)遗址群,东天山南麓哈密市境内的乌拉台遗址、西山遗址。王建新判断,这些大型聚落遗址,应属古代月氏、匈奴等早期游牧民族的最高等级的王庭、单于庭遗址。
据介绍,石人子沟遗址群从东到西分布着红山口、石人子沟、西沟、小黑沟、大黑沟 5个遗址群,遗迹分布面积达36.43平方公里,已发现石构居住遗迹 800多座、墓葬 2000多座,刻有岩画的岩石4000多块。这是东天山地区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古代游牧民族的大型聚落遗址。
2006年至2007年,西北大学团队与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发掘该遗址南部中心地带,在古代游牧文化考古研究的理论及方法上取得突破和进展。发掘出一座石筑高台、4座石围居住遗迹和12座中小型墓葬。这是整个新疆地区首次对古代游牧民族聚落遗址的科学系统发掘,也是我国对古代游牧文化聚落考古研究的一次有益尝试,获得200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
王建新说:“在东黑沟 (石人子沟)遗址和巴里坤黑沟梁遗址,都发现了在墓葬的封堆下或墓坑内埋葬被肢解的人牲的现象,这些人牲也有随身携带的武器、工具和装饰品,甚至还有被打碎的陶器。伴随人牲出土的遗物特征表明,他们应属于以岳公台——西黑沟遗址群为代表的公元前一千纪在东天山地区延续发展的土著文化。”
经过持续18年的工作,王建新认为,自公元前1000年以来,在东天山地区先后分布着两类游牧文化遗存,月氏的文化属其中之一。他说:“古代月氏考古学文化的确认,必须找到西迁中亚的大月氏遗存,与东天山的文化遗存系统互证。”于是,他们把目光聚焦中亚,进入中亚阿姆河以北的西天山地区开展工作。
中亚苦寻大月氏,踏破天山人未老
“多年来,学术界公认的月氏的墓地或遗址,一处都没有找到,今天你说这个是,明天他说那个是,但没有一处是确凿的、确定的。”7月13日,征尘未洗的梁云教授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他刚从乌兹别克斯坦回到西安。作为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的发掘领队,他今年在乌兹别克斯坦发掘现场工作了两个多月,这是他第9次中亚之行。梁云向记者勾勒了在西天山找寻大月氏的始末。
《史记》记载的 “妫水北” (阿姆河以北),即今天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塔吉克斯坦西南部的 “北巴克特里亚”地区,是学界公认的月氏西迁后的居住地。但长期以来,一直没有找到和确认月氏留下的文化遗存。
“月氏文化是比较出来的,我们首先把康居文化的面貌、特点识别出来,然后就找到了大月氏的文化遗存,识别出了月氏的文化。”梁云说,“如果康居文化找不到,就没办法比较。月氏文化跟康居文化的面貌特征不一样,打个比方,咱俩的面貌特征不一样,别人一看就知道,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找到了月氏文化,掌握了它的特点,这是非常重要的。以后要再找月氏的东西,它就是标准。拉巴特墓地建立了一个标准,跟它距离再远,只要跟它的文化面貌特征一样,就可能是月氏文化。”梁云说。
据文献记载,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除匈奴外,先后经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四个地区;第二次出使西域,张骞到达乌孙,然后分遣副使到其他邻国。
为寻找和确认古代月氏的考古学文化遗存,2009年以来,西北大学中亚考古队与乌兹别克斯坦同行一道,在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西天山区域,开展了连续的系统考古调查。近年来,他们先后在撒马尔罕西南的撒扎干遗址和拜松市拉巴特遗址展开考古发掘,取得一批重要成果。
2015年、2016年,在撒扎干遗址1区发掘大型墓葬1座,发现项坠、耳坠、管饰等金器80余件,出土铜器1件、铁器2件。初步确定康居时期的贵族墓葬。在遗址2区和5区,又发掘小型墓葬5座,石围居址1座,出土一批陶器、石器、骨器、铜器、铁器等文物。这是中国人首次发掘到的古代康居文化的遗存。
撒扎干遗址地处西天山北麓山前地带,是一处古代游牧文化的中型聚落遗址。梁云说,通过与周边考古材料的比对,目前基本可以确认撒扎干墓葬属于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康居文化遗存。
女性墓多出装饰品,图为串珠。
2017年5月至今,拉巴特墓地已发掘出94座小型墓葬,出土器物数量丰富,有陶器、铁制的武器和工具、人体装饰品三大类,人体装饰品包括铜、铁材质的服饰,大量石质类的玛瑙、青金石等,还有很多串饰和早期玻璃的串珠。发掘表明,该墓地女性墓多出装饰品,男性墓多出武器。女性的陪葬品多于男性。与史书中关于大月氏有女王主事、中亚古国“贵女子”的记载相吻合。
发掘研究表明,公元前2世纪末期至公元1世纪前期,在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和塔吉克斯坦西南部的所谓 “北巴克特里亚”地区,分布着一种共性很强、面貌特征相当一致的游牧文化遗存,代表性遗址有乌兹别克斯坦拉巴特墓地、塔吉克斯坦贝希肯特谷地的阿鲁克陶墓地、图尔喀墓地等。可以作为一支独立的考古学文化来看待,其年代在大月氏西迁之后、贵霜帝国建立之前,与月氏在中亚的活动时间相吻合。
“这个时期,北巴克特里亚是大月氏直接统治的地区,有其王庭。大月氏是当时北巴克特里亚的主体民族和统治民族。这种文化遗存与大月氏的分布范围相吻合。”梁云说,“这支考古学文化的时空范围、文化特征与西迁中亚后的大月氏完全吻合,应是我们寻觅多年的大月氏的文化遗存。拉巴特墓地和塔吉克斯坦的贝希肯特墓地的代表性器物,无论是陶器、装饰品,还是武器,都表现出同一种风格;墓形和葬俗也都完全一致,它们应该属于同一支文化,即月氏文化”。
“大约从公元前2000年的青铜时代开始,阿姆河北岸主要支流苏尔汉河河谷平原地区,一直生活着从事灌溉农业的人群。”王建新教授告诉记者,作为希腊巴克特里亚遗民一部分的早期贵霜人是农业人群,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1世纪初生活在这一平原。公元前130年左右迁到阿姆河以北的月氏人是游牧人群,生活在苏尔汉河流域、瓦赫什河流域周边的山前地带和山间草原,“已有的历史文献、出土文献和考古资料表明,月氏人和贵霜人是不同的人群,大月氏对包括贵霜部在内的大夏 (巴克特里亚)五部实施的是间接统治,大夏五部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其后的贵霜王朝是贵霜人建立的,不可能是月氏人建立的。”
“没有拉巴特墓地,我们就走进死胡同啦!”
拜松市属于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苏尔汉河州,位于西天山南麓的一个小盆地。在发掘撒马尔罕市撒扎干遗址的同时,考古队还分出人手前往拜松市调查,并进行小规模的发掘,希望能找到月氏的墓地,结果未能如愿。
拉巴特墓地M36墓出土的金饰片。
“倘若没有发现拉巴特墓地,我们就走进死胡同啦!”梁云说, “找不到月氏的墓地,没地方可挖,再辛苦也是白搭!”
2016年底,为了给次年的发掘选点,梁云带队沿着苏尔汉河周边跑了一个星期,但五六天跑下来一无所获。最后一天,在拜松河边意外发现断面上有灰土 (即人类活动的文化层),下面有人骨暴露 (墓葬)。梁云判断: “可能有戏。”
2017年,他们布下两个探方后,10厘米以下表土一揭,露出了条形的石堆。乌方一位老教授在石堆的西侧用手铲掏,竟掏出了人头骨。 “我们赶紧又布了几个探方,很快就揭开了20多座墓,密密麻麻的,这个墓地就是拉巴特墓地。”梁云说。
条形石堆搅得梁云寝食难安。“这是个啥东西?如果是地表的坟堆,它应该是圆形的。”后来他联想到苏联学者上世纪50年代发掘的贝希肯特墓地,这才茅塞顿开,理解了它的墓葬形制。原来,条形石堆是墓道里的填石——墓葬的上部已经被老乡推土给推掉了。
继续发掘了几座相对完整的墓葬,他们完全确认了偏洞室墓的墓形。
梁云解释说,就是在地上挖一个竖穴墓道,在墓道的西侧掏一个偏室,把人塞进去,然后在墓道里填满石头,在地表起一个坟堆。当然拉巴特墓地的坟堆早就被破坏了。
梁云向记者透露,今后五六年间,寻找月氏的王庭 (首都)和早期贵霜的中心 (首都),确认大宛文化和康居文化,是他们要做的四方面考古工作。寻找月氏和早期贵霜两个首都非常重要,它们就在乌、塔两国境内。贵霜的早期历史也一直不太清楚,文献记载非常简单。
《史记》记载, “(月氏)过宛(费尔干纳),西击大夏 (巴克特里亚)而臣之,遂都妫水 (阿姆河)北,为王庭。” “妫水北,为王庭”是张骞当年亲身所至、亲眼所见,也是他给汉武帝汇报的。
“要想找到月氏的王庭,就得把整个月氏文化范围内的所有遗址,梳理个遍,太不容易了!不是一两年就能解决的,可能需要若干年甚至很长时间。”梁云说。
(图文转自:文汇网-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