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城市阴谋》连载之四十三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四十三，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十五章 抗嘛别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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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又像往日里那样正睡着，梦中听到了屋外的敲门声。我以为不过是做梦，没有在意。敲门声却固执地响了半天，我也不想起来打开，后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敲门声又似乎接着响了几下，我翻过身来，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上班时，看到一封信夹在门框上。我打开了它，字迹是那样的熟悉：
东东，我来过了。你可能不在家吧。现在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照顾？我刚从新加坡回来，便直奔你这里，可非常遗憾没有见到你。不知为什么，回到这个熟悉的城市，我最想念的还是你了。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我发现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你那样真诚，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够与你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在新加坡，我没有找到一个人能够像与你在一起时那样，可以让自己心情放松的朋友。
你，还好吗？是否已经找到女朋友，并且结婚？
我可能要在北京呆上一个星期，如果你有时间，请打我的手机。
王苑
看完信后，我有些发呆。好像觉得与王苑之间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个胖乎乎的女孩，那个后来听说做了大款的女孩，那个远走新加坡的女孩，从我的生活中出现后，好像广阔的湖面上忽然飞来一只水鸟，又倏尔不见了。
那些天我既没有联系她，每次回到家还把电话线摘了。有天深夜，我正坐在桌前为公家写一篇其他的总结材料，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我以为是老警察，因为他说过他随时会来向我了解情况，便打开了门。没想到，来的人却让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俞大为！
我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一身的落拓，脸上还缠着绷带，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外。
我说，公安局四处在找你，你还敢送上门来？
他冰冷地说，我知道。
我说，知道了还敢回来？
他说，反正活一天是一天，我准备今夜到西部去了，想来想去，觉得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道个别吧，怎么，不敢让我进去？害怕牵连？
我说，我怕什么，进来吧。
他回过头向四周瞅了瞅，闪身进了屋子。
我说，你从哪里来的？
从秋燕那里来。
秋燕？
怎么，不会吗？
哪倒不是，你怎么上秋燕那里去的，你……
哼，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是不是？
我说我没这样说过，不过你做得太过份了。
他没回答，坐下来后问，有酒吧？
我说，你还敢喝酒？
他凄然一笑说，有酒，为什么不敢喝，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酒不喝耐明何！
我们坐下来，开始喝酒。酒是别人送的，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差。一边喝，我们便一边各怀心事地聊了起来。俞大为很能喝，这在我们朋友中是出了名的。他问我，喝醉了，你是不是要给公安局打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说，为了张秋燕，还真有这个可能……
他说，你还是爱说实话，这很好，但我告诉你，公安局是不可能抓住我的。
为什么？
坐几年牢还不如死了算了，他们抓到我前，恐怕我已不在人世了……
这句话让我颤栗了一下。我岔开话题说，你说……你真的见过张秋燕？
是的。
什么时候？
来之前……
你？！
怎么，不相信？我化装成医生进去的，老实说，看到秋燕那个样子，我也很后悔。我本来想她把密码告诉我，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有这样的仁慈么？
他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说，这是两百万的支票，你转给张秋燕吧，剩下的一百万，以后再还她。我现在才知道，藏着躲着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她爱你，可你却把她关了起来，还打了她！你这样做还是人么？
俞大为喝了一大口酒，可能呛了一下，眼泪出来了：我不是人？谁是人？从小到大，谁把我当个人？我就是要这样，她爱我是她的错，爱我就要这样，就是这个结果……
我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他这话使我产生了要给老警察打电话的念头，我刚起的同情心又沉下去了，他简直是个恶棍！
他又喝了一口酒，把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们每个人从心里都瞧不起我，别的我就不说了，可张秋燕的事，实话说吧，并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
我们只要看看她的伤口，便知道你对她怎样过了……
是的，我是打过她。可你们都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
接着，他也不管我听不听，讲起他为什么绑架张秋燕的事来：
去年的冬天，我的公司出现了亏损，债主们纷纷上门索要欠款，我刚好有一件大生意需要周转资金，的确是逼得走投无路，这才想起银行里还有张秋燕的３００万。你不知道，这两年我们除了买房子和日常的用度开销，张秋燕把那些钱还存着。她防着我呢。几次，秋燕提出结婚，我没有答应，因为我认为婚姻是不用讲形式的，不就是领个证么？可秋燕不这么认为，因此，当我向她提出把那部分钱取出来给我周转一下时，她怎么也不同意。我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便结婚吧，秋燕却说我是为了她的钱才结婚的，她犹豫了。我的确是急着要用，便每天逼她。她还是不同意。你知道我的脾气不好，便动手打了她－－那天我的确是心烦，喝醉了酒。不然我不会打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学校那时不一样了。我后来爱上秋燕这个善良的女孩了。我现在还后悔不该打她……她的脾气太犟，我的确没办法才逼她，可她却不相信。我只好让她说出密码，要知道那时我的确太急了，商机稍纵即逝，而且信誉也重要，有些钱到期了就得还，何况还可以赚上一笔！但她不同意，我无柰之下只好把她带到了郊区－－不是我不让她吃饭，是她自己不吃－－我只是不让她出去－－后来的确是逼得我也急了，才那样……你看，这２００万不是在你手上么？我不是还她２００万么？我偷偷地穿了件白大褂跑到了医院，看到她那个样子，我也很伤心，那不是我要的结果呀……
俞大为的眼泪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流泪。尽管我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可我还是从心底里同情他。他同样是从一个非常贫穷的地方走出来的，没有人不把痛苦永远地埋在心里，有些痛苦，特别是精神上的东西，有时一辈子便那样背着，永远也不会对人说。大学时我们也一同走过了艰难的日子，一起到大街上发过广告，卖个报纸，扫过学校的厕所，到公司替人家搬运东西……
日子那样走回来了。我看到过去的痛苦在我们面前舞蹈。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是找一些话来安慰他，还是该把他送到监狱里去。我仿佛看到大学时那些艰难而又美好的日子，一步步回过头来看我们了。
我斟满了一杯酒说，喝吧，兄弟，喝了还是去自首……
他说，我为什么要自首？你以为我相信他们吗？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我吗？我还要创造另外一番天地，我还会卷土重来，我就不相信，天下只是那些栽了大树的和那些在大树下乘凉的人们的。我是个小人物，但是我要让社会看到，我们这些小人物，也一样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大事业……
我说，你这样的本事我们可不敢恭维。
他说，我晓得你看不起我。可你知道吗？在大学时，我们曾说过不要像别人一样地活着，别人都不是一样的人，换句话说，我们都不是一样的人。可在人群中，我们既不同流合污，也不标新立异，一切与人为善，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没招谁，没惹谁，为什么有时候春风得意的那些人还不愿给我们一个自由与自在的生活空间呢？
我说，这不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也并非“水至清则无鱼”，而是“自由之精神”并不能被允许“独立之人格”的缘故。
他哼了一声说，这，就是世界为什么总是一些人能够活得很好，而另外一些人，则总是逃不脱排斥、排挤、排除的命运。哼，在中国，你必须懂得政治，懂得权术与权谋，懂得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懂得留一手保护自己，否则，大家都这样做而你不这样做，你就会被周围同化了的世界之唾沫所淹死。不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死到临头，还会为那些送你入地狱的人大唱颂歌。这就是为什么在特殊年代，穷得一干二净、饿着肚子的人们却要高唱着“我们的生活多么美，多么美！”、“我们的生活就是好，就是好”的缘故。
俞大为说到这里时，眼里居然挤出了一丝泪滴。
而他说到此处时，我居然竟有同感。
接着他唠唠絮絮地给我讲他苦难的童年、多孱的少年和忧郁的青年生活，讲着讲着最后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我说，你哭什么，无论怎么讲，张秋燕对你那么好，你却那样对她！
他说，我知道她对我好，可我当初并不爱她，我只是想通过她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目标，这又有什么不对？
我说，你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一定要以伤害别人为代价吗？
他冷笑一声说，社会啥时有公平的时候？我们是弱者，那不是我们的过错，谁叫我们生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家庭里呢？但是，一个弱者，从出生起就要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吗？
我说，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
他打断我说，奋斗？别给我提奋斗了！什么时候奋斗会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弱者的人生从来就不被人关注，因为我们不是中心人物，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什么组织。我只相信，自己要不择一切手段，达到自己追求的目标。伤害，谁不被伤害？你没有？我没有？朱研没有？可能只有张秋燕那样的人才会没有！同样是过一生，凭什么我们就要落在别人后面？凭什么我们就没有房子、车子和票子？凭什么我们就该过那样低下的日子？凭什么上流社会挤满的是他们？哼，我不相信，我就要以自己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标，中国人反正讲究“成者为仁、败者为寇”，以成败论英雄。你可以做一个好人，但也许一个好人永远也成不了中心人物，但是一个坏人呢，却被人羡慕，被人吹捧，可以贪污几百万，买几栋别墅，娶几个老婆，养几个小情人，你说，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他还想接着往下说，这时我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们两人全怔住了。三更半夜的，会是谁呢？
他站了起来，往窗户边跑。打开窗，可我住在七层的高楼，他一下子犹豫了。
他说，你告密了？
我说，我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
他说，你去开门，就说我不在。
我说，你还是自首吧，为了秋燕……
他说，自首？自首肯定会判我好几年，我才不愿把青春浪费在那里呢。
我说，你以为逃得脱么？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不信你看！
这时门被踹开了。进来的，正是老警察。他喝道，不许动！
我原以为俞大为一定会反抗的，可没想到，他乖乖地伸出手来说，落在了你的手里，我也就不亏了……
接下来怔着的，倒是我了。
后来我从警察局里交待时才知道，俞大为去偷偷地看张秋燕时，老警察就在门外。老警察说，当时我看着他静静地坐在那个女孩的床前，拉着她的手，眼泪往下掉，我还不相信他会犯罪！于是我没有打搅他，一直等到他站了起来，我想上前抓他，可没想到，他像免子似的，一出门便跑了，后来我便想到你这里来看看，一看还真的逮着了……
为此，老警察立了功，局里给他发了奖金，他却一分没要。那天他还跑到我这里来喝酒，对我说，你说人活着，为啥呀？这样真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说，你说人活着怎样才有意思呢？
他一怔，好半天才说，你还真把我问住了。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去医院看张秋燕，并把俞大为被抓的事对她说了。我原以为她还会一言不发，可没想到，眼泪却大滴大滴地从她秀丽的脸上滑落下来……
我又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