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锯匠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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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潘桂枝 潘平发 潘平松&整理 | 潘安兴

湾里只知道他的雅号“沔阳人”,鲜有人晓得他的专业职称“老锯匠”,真可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他住在湾正中巷子里,有兄妹四人。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叫“友云”,在缺医少药的乡村,得了阑尾炎夭折。
老话说“荒年饿不倒手艺人”,在旧社会,穷人家的孩子学点手艺,是安身立命之本。别小看锯匠,却是一个技术活,从进锯、行锯、拉锯,大型木料的两人配合,都有着实践的力学要领。如“庖丁解牛”一样,没有相应的功夫,是做不好这个行当的。
家里种的一点薄田,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还未成年的孩子,便早早地帮助父母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砍柴卖柴,买点米补充口粮的不足。
兵荒马乱的民国时期,抽夫拉丁是一种普遍,他没有逃脱这种厄运,在卖柴回来的路上,被鸡杂鸭杂的队伍抓去卖壮丁。进入行伍,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目睹各种怪异,他实在过不惯这种生活,也不适应这种环境。随行到了监利,无奈之下,只得来了一个“金蝉脱壳”。举目无亲的迷茫中,只有乞讨为生,给人做帮工,来维持肚皮的供给。
走出家门,到处是陷阱,让人防不胜防,这种体验,来自经历这本书。沿途流浪漂泊,辗转到沔阳。有一家还算殷实的富户,觉得他是外地人,便收留他放牛、做长工。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吃不饱、穿不暖,忍冻受饿是常有的事。三九严寒,冻得瑟瑟发抖,还得听主人的差遣,光着脚去河边水渠捞鱼摸虾。没有收获,回来还挨一顿棒子,有苦难言。
一天夜里,保长来了,与当家人商议,准备把他作为壮丁卖掉。他们密谋明天夜里趁他睡熟,捆绑带走。听到消息,他寻思如何脱身。
第二天深夜,他躲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听到敲门,主人拿着油灯去开门。趁两人寒暄的当儿,他悄然一个箭步冲出门缝,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等到保长问“人呢?”“刚才不是在这儿吗?”主人恍然发现不见了,便打着火把,高喊:“高台,老台(主人为之取名)!”找了大半夜,也不闻回声,精疲力尽,只得作罢。
他一路上没命地奔跑,深一脚浅一脚,哪管这些,只要逃脱虎口。跑呀跑呀,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也顾不上喘气。忽然,前面闪烁着微弱的灯光,走近一看,是一座鸭棚,里面有父子俩,儿子已届中年。他们用审视的眼光观察这位不速之客,说明是讨饭,才答应收留他。
高兴之余,哪知才脱虎口,又入狼窝。这个鸭棚老板另有所图,以为是送上门的嗟来之食。过了一段时间,他听到鸭棚老板与一个中年人谈话,饲料不足,准备将他杀掉,剁成肉丁喂鸭子。听后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他瞅准机会,连夜逃跑,拼命朝着向北的黄陂一路狂奔。看看没有人尾追,才一块石头落地。沿途乞讨,饱一顿饿一餐地前行,咬咬牙,一路流浪,也顾不上遭遇白眼。
走了好几个月,沿途不时听到枪炮声。当地老百姓传闻,国民党节节败退,共产党势如破竹。新旧交替的社会,已经揭开了序幕。
回到潘家湾,让人惊喜不已。一湾人来家中,祝福他的归来,像过节一样热闹。这么多年杳无音讯,突然不期而至,让父母格外激动。湾里人好奇地问他,他用一口沔阳口音一一回答,于是,湾里人给他取了一个雅号“沔阳人”,本名反而叫少了。
家乡解放了,百废待兴,赶上城市建设。在外闯荡了几年,也打开了他的眼界。他到了汉阳翠微路房管所,遇到了第一个贵人,对他说,准备传授一门手艺,做锯匠一年,做木匠三年,你想学哪?他急着上手,就选择了快出师。
进了单位,他很珍惜这份不易,技术上肯钻,下了班还在那里琢磨着苦练。为了融入集体,他还在业余时间与大家交流。勤奋与刻苦,负责加认真,自然可圈可点,又乐于助人,有了好的人脉,到了年底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讲亲情是做人的起码。1958年发生了自然灾害,他称之为四叔的运兴来他这里歇脚,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粮票、钱拿出来,与之共度难关。四叔怕他撑不住,住了半个月,便告辞。他却不在意什么,一再挽留。
1959年闹灾荒,国家遇到了经济困难,为了减轻负担,压缩城市商品粮供应人员,他响应政府号召,递上申请。考虑到是单位的生产骨干,没有批。在他的反复要求下,方才允许回到家乡务农 。
按照当时的政策,企业回乡务农人员,每月补贴10元,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增加到20元。1996年,他从黄石回家,途经汉口,还专程去原来所在单位,感恩单位的关心,找老同事哥们聊聊天,叙述家常,也是一件快事!
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到了农业生产大队,由于技术过硬,长轩岭公社的建设工程阵阵不离穆桂英,他60%的时间都奔波劳碌在建筑工地。公社建电影院、学校、油库、粮库、供销社,社办企业的厂房,修大队部调兵遣将,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工程现场,都有他的形影,他的欢声笑语。
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他的胸襟。在这种思维指导下,他还在湾里带了两个徒弟,潘焱安、潘邦文,将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带他们出去赚点活钱,形成资源共享,抱团发展的趋势。他的“老锯匠”在长轩岭木器社,长轩岭街上,十里八乡闻名遐迩。
当时社员外出务工,按照队里的规定,还要交一定的管理费,计10分,为队里增加了副业收入,自己还可以落一点。有了这点活动钱,家里也就宽裕了一些。这样的家庭,还让不少人羡慕呢!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联产承包。他带自己的两个儿子种好责任田,手把手教他们各种农作物种植、犁田耙地,农作物生长期的关键技术。他常说:“三年学个手艺人,一生难学个种田佬。”种田是综合学科,没有全面知识,很难当好“老把式”。
农民的手头宽裕了,改善居住条件的欲望也强烈了,做房子如雨后春笋,打家具的势头如火如荼,现有的工匠忙不赢。他看好了这个节点,不失时机扩大招收徒弟,安平、新国、平发等这批五、六十年代的一茬,便成了第二梯队的徒弟。
重建木兰山祈嗣顶一轮土木结构拉开帷幕,基本建设高潮叠起。他大步跨入人生的第二个春天。泥河水库、院基水库、梅店水库、还有三中、税务财政、医院、建筑大楼等土木建筑,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南到研子宁冈,北到十棵松、赵畈等,接他去做的客户跟班排队,俏得很。在私人家中一日四餐,还要过中,递烟上茶,礼性特别大。中午还坐下来喝点小酒,悠哉悠哉。
每天出门前,他像生产队长一样,把家里当天要干的活派好。几个儿女该怎么做?叮嘱一番注意事项,这才放心。
农村新一轮的做房热,使他敏锐地感到:传统的锯匠、木匠、石匠队伍,尚不能适应新条件下的新技术、新材料、新潮流的倾向。他经常告诫平发等人,抓紧学习泥瓦匠、水电安装、内外装修等综合配套技术,争取成为“满跑师傅”,像“全科医生”一样,行行都通,动手能力强。在他的督促下,徒弟们都达到了预定的目标,他会心笑了。
子不教,父之过。他深谙此道,做父亲是一项崇高的职业,子女不能出废品,让人指背脊骨,一提三摆头。
杨树条子,从小扶正,不能坏胚子。1982年,刚刚分田到户,没有什么娱乐。听说汪家冲放电影,只有十来岁的平发,吃了晚饭便兴高采烈地跑去,结果空喜一场,原来是虚假的消息。回来的路上,经过大凹,不跑空路,便顺手扯了一把大蒜。他发现了,大发雷霆,把平发狠狠地训了一顿。
防微杜渐,从细小做起,勒令以后再不准做这种事。他还讲了“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的故事,现身说法,干干净净做人,清清白白做事,问心无愧。这件事,对我们震动很大。作为家风的课读教材,敲响警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不沾公家的便宜,以惩罚方式,让儿子长记性,不重复犯类似的错失,是他的一种教子方法。
1978年的时候,平发在生产队放牛挣工分,约几个伙伴去杨树垄,看见大队的桃子熟了,就准备摘几个尝鲜。照场的陈梁山看见,一吼都跑了,牛被牵到大队棚,让大人去领。这下把他惹恼了,丢了当家人的脸面,等待平发的是一顿树条子的猛抽,还惩罚不许吃晚饭,看长记性不?平发的妈妈唠叨着,在与之唱和。
同年冬天,放了寒假,平松拿着秧耙到熊家湾打松枣,看见许多小伙伴在塘摸鱼,便去凑兴。他拿着秧耙在水面拍打,在水里搅拌,让鱼乱蹦乱跳。一不小心,失手将秧耙掉进水里。
晚上,生产队在振华家召开会议。小生队长根据大家的建议,把八、九个参与的孩子叫来,宣布罚大人工分五分。回家的平松,没有捞到一片鱼鳞,挨了他一顿打,还勒令把秧耙捞回来。
第二天清晨,湾里路上还没有人,到熊家湾,一片寂静。平松脱掉棉袄,挽起袖子,在水中摸了四、五个回合,好不容易才捞出来。平松的母亲嗔怪他太狠心,他却说,让伢长记性。
在对儿女的天平上,并不倾斜任何一方,淡化着“重男轻女”的传统。谁优秀,就褒奖谁。在他身上,可以看到由“旧”到“新”的社会观念转变的轨迹。
桂枝读初三的时候,便把她作为家庭“重点培养对象”,各方面给予优惠。上学下雨,让她带上竹骨油布伞。这在当时是一种稀罕,放学与伙伴秋珍同行。两个小女孩高兴疯闹着,一不小心,折断了一根竹骨,他觉得可惜,发了一通脾气,话说得重了些,让女儿很难受,眼泪不断线。他无非是一个目的,要把家里的东西当东西,延长使用周期,不能损坏。
对子女教育,他舍得花钱。桂枝进三中,他高兴极了,寄托很大的希望。花5元钱买了一只黑塑料管子的金头子“金星牌”钢笔。不知怎的,弄丢了。他知道后,说她不珍惜这笔的份量,应该知道“物力维艰”的涵义。她自觉惭愧直流眼泪。是啊!那时一个大劳动力的满分值7、8角钱,这只笔需要7、8天的满工,沉甸甸辛苦的汗水!
憧憬着儿子能够读书改变命运。平松13岁时,处在成长的逆反期,贪玩耍,对学习不太感兴趣。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如何帮助度过成长的困惑,他没有采取简单粗暴。爷儿俩坐在一起,推心置腹地交流。他很懂得心理学,抓住要害说:“读书是为自己好,读到你肚子里,别人抢不走。将来,总有一天派上用场,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朴实无华的语言,让儿子听进去了,默默地改变过去,换了一个人。
将锯匠的手艺,贯穿到调教儿女的过程,是百姓哲学的运用。闲暇时的“扳齿”“锤锋”,是让锯听人的话,遵循着自然法则,在木材加工时,达到轻松游刃有余的境界。
家里有“淘气包”“调皮蛋”的孩子,不让做父亲的省心,不时捅出疪漏,让父母给他收场。
平松也是这个类型,11岁那年放寒假,在潘家湾与张家湾交界的山上打松桃。几个小伙伴玩起了“放野火”的游戏,觉得很有趣。起了风,燃着了枯草,火势蔓延,越来越大。几个小伙伴脱下衣服,奋力扑灭,也无济于事,吓懵了。汪家冲的同学回家,看到了情况,叫来同伙加入行列,才扑灭了。
到拿各人衣服时,玉芳才发现她的花格外套烧破了,不敢吱声。纸包不住火,不久她妈看见了,追问原因,她只得如实交代。拿着破衣,在邦庆门口,碰上了他,一五一十讲了经过。
做父亲的听到这事,把儿子叫到家里,狠狠地揍了一顿。他教训平松说,真是不知道水火无情。并举例说明祖辈就有在大港玩火被烧死的惨痛教训,给儿子上了生动的一课。
栽早稻秧的季节,各家都在田间抢插。那时平松也只十三、四岁,正是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头昏脑胀,喉咙作呕要吐的感觉,是小中暑的征兆。娘让他回家躺在床上休息。
午餐时,母亲给盛了一大碗饭,当父亲的他,质疑地问:“吃得了吗?”“吃得了,吃得了!”他甩下一句话:“装病,不栽秧。”不到半天,全湾的人无人不晓。有的人说“狡猾”,有的人说“偷懒”,不一而论。接受全湾上下舆论的监督批评,让孩子幡然省悟,似乎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智慧。
贫穷苦难的童年,流水账的故事,只是那一时代过来人的缩影。避免遗珠之憾,唤起当时伙伴的共鸣,珍藏在岁月的相册中,却是一个难能可贵的非遗。
回到农业生产队,一切从头开始。做农活不是童子功,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他向湾里种田老把式请教各种农活技术。大劳力没有过硬的农活技能,怎么生存?为此,他边做边学,如小学生一样,虔诚地惟马首是瞻。告别人民公社,他已经娴熟掌握了犁田、耙田、耖田,还能用连枷打谷打麦,翻叉、倡谷倡麦、捆草头,打要子、上垛子等手工技能。
他还总结了堆谷垛、柴垛的经验:“看谁堆得圆又圆,上面像凉帽壳顶尖。”“堆垛的人是个苕,全靠旁边的人瞧。”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
在孩子们的童年记忆中,他好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分田到户,为地头田角边界扯皮闹冤,骂人打架斗殴事件,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团和气,不在小事上斤斤计较,看得淡些,退一步海阔天空。做人的学问,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着自己的孩子,向自己看齐。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行为,在公众视野中塑造自己的形象,对弱者放低身段,才是检验一个人的道德标准。从长轩岭拉锯回湾,碰上苕货、艾先生、邦庆,亲热地打招呼,递上烟。吃饭到湾前塘边,着意挨在一起,边吃边聊,风生笑语。碰上有人欺负他们,还站出来打抱不平。他最恨那些玩小聪明,算计别人,总是离这类人远一点,免得让人误读。
童年的故事,无尽的回味,把我们带入天真无邪的岁月。与小伙伴们共享记忆,也是一种幸福。蓦然回首,当儿子、女儿也做了人父人母的时候,才知道他的一片苦心。恨铁不成钢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言传身教,带出了好的家风,带出了孙辈们有志气,有骨气,有社会责任感。平发的儿子独立自主创业,开办了养殖场;平松的儿子大学毕业,进入国企;桂枝的家庭红红火火,幸福在天伦之乐中;桂娥的儿子在一家大型服装公司工作,女儿大学毕业,进入三甲医院,为在编医生。
德有邻,道不孤。这就是为人处世的诠释,这就是家庭的因果,冥冥中的道德银行蓄储。用普通老百姓的话说,“作儿孙福”。悟透了,是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锯匠解剖木材,拉出的锯末,带着大地泥土的芳香,温馨可人。那就是初心,那就是学问。
本文由潘桂枝、潘平发、潘平松不辞劳苦,提供详细资料与照片,让人非常感动。在此一并表示衷心感谢!
本文作者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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