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诗选(三)
阿多尼斯,原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阿斯巴(1930年—)。叙利亚著名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翻译家、画家。也是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思想家,在世界诗坛也享有盛誉。
他生于叙利亚拉塔基亚一个阿拉维派家庭,年少时就开始创作诗歌。1947年,在第一任叙利亚总统舒克里·库阿特利的支持下,他获得了进入大马士革大学学习的机会,1954年他毕业于该校哲学专业。在此前后,他开始使用“阿多尼斯”笔名写作。 他是阿拉伯诗歌现代化的倡导者。在他看来,新诗的关键不在于形式的革新,而在于内容、语言的革新,在于看待人生、宇宙观念的革新。诗歌体现的是重大的文化问题,“关乎人、存在、人道与文明的问题。”新诗“其核心是探寻与抗议:对各种可能性作探寻,对主流发出抗议。”新诗不像浪漫主义诗人那样抒发感情,而应表达对人生、社会的全新认识。不能像现实主义那样反映现实,而应该启迪读者,如火焰一样为他们照亮新的天际。
迄今共发表《风中的树叶》、《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诗集,并著有文化、文学论著近20种及部分译著。
♡ 短章集锦
阿拉伯的大地是忧伤的,
她的忧伤是语言额头的皱纹。
谁了解如何阅读诗歌,
自己就会变成诗歌。
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诗歌评论。
没有一种水洗涤现实的躯体
如同梦之水一样。
暴君只会酿醇他们偏爱的酒:
自由的血。
这个建立在规则和教条之上的世界
尚存的惟一欢欣,
便是在规则和教条之外生活与创造。
我属于一个已经终结的世界,
但它并不承认自己的末日;
相反,它还想再生。
在何处?
在它自身的废墟里,
在它的幻景与魅影里。
“尘土就是我们的岁月。”
然而,在这尘土的后面,
或是底下,
却有着生命的脉动。
写吧。不要写!诗人啊——
除非是为了在词语的巢房里
种下愿望的丛林。
阿拉伯语不会挺直腰杆,
除非阿拉伯人行使起自由,
如同它是字母表中的另一个字母。
难道被割断了颈项,
正义的头颅真的会高昂?
忠诚于“绝对真理”的人们,
每一天,这样的“真理”
都在背叛他们。
不要向风求助,
你也许会引起尘土的嫉妒。
谈论世界终结的话语,自古以来
无非是再一次强调:
“终结”只是另一个“起始”的
另一个称谓。
当我想要步入光明,
我在我的阴影里行走。
“我想成为老翁。”
这是新月自诞生起
就不停对星辰重复的话语。
——你为什么是诗人?
——因为我只会同不会说话的无名者说话。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倾听
一次公开的对话
在天使与魔鬼之间。
诗人啊,你的孤独有多么繁庶,
又有多么不幸:
它是生活在完全寂静之中的整个民族。
祖国如何能伟大
凭着琐小的人?
我写,
不是为了展现真理,
而是为了学习如何寻求真理。
你不会因年长而衰老,
而是因偏要留住青春而衰老。
只有上帝,知道他的心思
知道他是虔信者或是渎神者;
那么,那些声称自己确信上帝的人们
凭什么道理和他论辩宗教?
你说:“我在。”
并不一定意味着你活着。
出于哪门子智慧,或是为了哪门子智慧,
只有魔鬼才被赋予
和上帝论辩的权利?
我曾期待俄耳甫斯 和欧里狄克相聚
以便看看:
他是扔下竖琴去拥抱她
还是相反,继续抱着竖琴?
没有疯狂的世界,
不可能是理性的世界。
是什么令你烦恼,诗人?
你想让不懂得自由的人
承认你的自由吗?
今天,围坐在思想周边的
是卫兵、侍从和厨子。
在思想的历史上
这不是首次。
在尚未确定他是否长着头颅之前,
他们已为他准备好王冠。
怪哉鳄鱼——
凶残成性,
而当它袭击猎物时,
却要以眼泪武装自己。
曾经,
我宁要伟大脑袋的绝望,
也不要渺小脑袋的希望。
曾经,
我仿佛听到葡萄对我窃语:
“我结成果实,
只是为了一醉。”
曾经,
我看到诗歌
在为难,迷茫;
这一刻,我似乎觉得
它就像一位雕刻家
正在风的墙上
雕刻作品。
曾经,
逻辑倚靠着一根断杖
在我手中入睡,
诗歌却欢舞着不眠,
伴随着万物的催化。
曾经,
我大叫:理智啊,
你为何着迷于星辰的衣裳,
却将她们的身体遗忘?
曾经,
在童年——我把村里河边的石子
堆来摆去,
只想从清脆的碰响中
了解源泉的哭泣。
曾经,
我申请加入波涛的协会,
我请求海鸥
为我作介绍。
在我心灵深处有一道光,
我感觉它长着嘴巴,总是对我私语:
光明并不是为了把你导向清晰,
而是为了让你越来越靠近意义夜晚的广袤边境。
清晰:并非朦胧的终结,而是它的起始。
光,开始唤醒夜,
夜,开始唤醒渔网和波涛,
所有的一切都在嘟囔着它的名字
为它出现在大地而颤抖:
——染红天际四壁的血来自何处?
——谁在发问?
大自然是哑巴,
通往语言之邸的向导是瞎子。
此刻,有一首歌从湿润的时间上升起,
然而群星在蹒跚,月亮慵懒地仰卧,带着几分醉意
连朋友们,
也在他们为敌人搭建的监狱里睡眠。
哪儿是大地?哪儿是她的左脸颊?
或许死亡教导我们如何肇始,
但惟有生命,教导我们如何终结。
我们的历史,
依然按照锣鼓的意愿——而非理性的意愿——被创造。
什么是通行的道德?
——蜡烛,快要熄灭在令人窒息的洞穴里。
亚伯对该隐讲述的是哪一种语言?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
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更加灿亮。
孤独,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阶梯。
诗歌的魅力:
其中没有父权,没有游戏,脱离事务,没有缘由与规则,
既超越时间,又囿于时间。
流动的水——突然停止流动;
冻结的水——突然涌动奔流。
我在街上行走,不是为了描写,不是为了求证。
我行走,为了想象,为了解放感觉。
我不陈述,
驱动我的兴奋,不会让我的话语成为一种陈述。
隐藏在你内心的是什么?
不是“你”,也不是“非你”。
我写的,是遵从荒凉的旨意。
如果真有司掌写作的魔鬼,那么废墟便是这样的魔鬼。
政治是诗歌眼里的草秸。
人们为了填平深渊而写作,
我为了加深、拓宽深渊而写作。
诗歌,这座浮桥
架设于你不解的自我和你不懂的世界之间。
真理养了一只鸟
(无论如何,不会是戴胜鸟),
一起飞就会滴血。
不,并没有什么路,
你应该每天开辟自己的路。
在某些时刻,自某些时刻
有泉水涌出,像轻舟一样载我
将我引向我乐不思返的疆域。
路——
我们以为解放我们的恰恰禁锢了我们。
那些要求我在这世上现实一点的人们
如同要求我用一只脚走路。
我写作,是为了
让惟一能浇灌我内心的泉水继续流淌。
别要求我指引你——
我只会将你指向最艰难的道路。
他要抵达前方,往往只缺少
向后退却的几步。
生活只愿教导他生活自己的课程
没想到生活是如此自恋!
“梦的钥匙?”啊!这是一把
连自己的门都打不开的钥匙。
昨夜,
他想专用来梦见自由
因此他无法入眠。
不要只害怕魔鬼,还有天使呢。
“天使”,在万物中最有可能突然变身为魔鬼。
即便当你把耳朵贴近天空的嘴巴,
你也不会听到天使的声音。
你两手空空,
然而,手中还是不断地掉落
你的一部分:时间。
如果他在你被囚时,毫不犹豫地杀你,
那么当你自由时,他怎么会犹豫呢?
他要求我走得更远,
可他知道我正濒临深渊——
他是谁?他在哪里?
从脑袋里,思想自由地迸出。
然而,是什么奥秘
让脑袋常常成为这一思想的囚徒?
是的,我重复
但是,正如大海重复着浪涛
那浪涛依旧,却不是同样的浪涛。
极少数的人,
能够并知道说出:
在阿拉伯社会,二十世纪之后是十世纪。
时光,在阿拉伯社会停止了工作,
尽管如此,看来只有它还在工作。
你拒绝自杀,我同意,
然而,疲惫的人啊,
你怎么办
——如果只有死亡能给你安宁?
欢乐,需要我们为之欢乐的东西
忧伤却什么都不需要:
欢乐是生命的状态,忧伤是存在的状态。
多么广大的恩佑:
即便当我们坠入地狱时,
我们也需要上帝的关怀与襄助。
时间啊,
现在你可以提出难解的问题了。
无论你多么爱国,你如何能归属于一个
不归属于你的祖国?
我的理智知足了,但我的步伐依然固执。
童年是让你能够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
用麦子做成的一百个面包,
也做不成一个原子的面包。
倘若没有“未知”藏匿于我们自身,
我们如何能认识宇宙中的“未知”?
忽视,遗忘——
如果你想要不断更新。
我不畏惧,不意外,因为我不怀任何希望。
现在发生的一切,我本预料会在昨天发生。
安萨里 求助于艾布?努瓦斯 :
这一幕将会一再上演于阿拉伯之家未来的诊室:知识解剖室。
阿拉伯文化的问题在于:
你若是相信太阳,就去证伪天空;
你若是相信天空,就去证伪太阳。
在一个奠基于死亡之上的生命里,
你如何生存?你的生活是什么状况?
只有对这片飘过的云彩,我才承认错误。
如果你能够从作品中知道作家的年龄
那就表明他是个拙劣的作家——
创新的作家没有年龄,创新的作品亦然。
我知道当我读的时候,
我为一个人而读——我。
可是,我为谁而写呢?
我们如何在友谊之手和爱情之手中间取舍?
然而问题在于:
我们知道不可思议的爱,却不知道不可思议的友谊。
我感到我被终身放逐,
在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里。
夜晚在我的枕头上沉睡,
我却独自无眠。
清晨借给我它的墨水,是要我书写黄昏;
黄昏借给我它的墨水,是要我书写清晨。
此刻我感到:我的记性如同女孩,
记忆是装饰她发辫的彩带。
麦穗随着风弯腰,
不是为了致敬,
而是为了给风指明离别的道路。
海岸的石砾有着多么博大的智慧:
以永恒的静寂,聆听着
永远唠叨的波涛。
我时常谈论起迷宫,
别以为它存在于外部世界——
请确信它就在我的心中。
天空要我学会云彩的礼节,
但是昨天我见到:
黄昏的云彩遮住了天空,
却并没有向它致歉。
光,为我的无知而惊讶——
那是当我问起:
云彩阅读什么?
流离失所,但他只愿栖身于清白的庇所;
许多人憎恨他,但他只愿教授爱;
他是被时代绞碎的面孔,但他只愿照自己的清白和爱创造世界。
他,就是打开天际的光明。
用诗歌,他想超越诗歌。
手是田野和作坊的祖国
如同眼睛是天际的祖国。
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能征服死亡:
抢在死亡之前改变世界。
——你和他之间有何区别?
——他屈从于已经存在的黑暗,我屈从于尚未存在的黎明。
他有多重身份,
因为他只有一个国度:自由。
你在空虚中写作的感受
有时候也让你感受到充实。
不要谴责,不要表白,
让一切在它自己的诗歌里遨游。
女人——一根肋骨 ,
来自男人——另一根肋骨;
然而人们还是说:那子宫是万恶之本。
有子宫的人啊,他们给你扣上罪名,加以驱逐。
女人!欢迎你的罪恶——毁坏了契约的罪恶,
欢迎你善良的堕落。
有的男人,由组成他名字的几个字母构成,
不多,或许还略少。
至今,他还在寻找天堂;
至今,他发现的只是地狱。
这是什么文化?
——你无法成为自己,除非你离开自己。
感谢我的敌人——
武装了我,使我摆脱软弱。
感谢他们:他们愈是凶残,我愈有活力和力量。
你与你的时代作对吗?
那么,你走在一条通往更深、更美境界的路上。
他不感到自己是谬误的,
只有当他强调自己说出了真理的时候。
无意义——
那种即便当它不存在的时候依然存在的惟一存在。
一只脚踏在开启混沌的方向,
一只脚踏进肇始精确的方向,
两个方向一起构成我的路,
两只脚赋予我脚步的孤独:
卓然独行,令任何章法难以企及。
爱情,是一句西班牙-阿拉伯的谚语:
“用曲折的书法写成的笔直的文字。”
好的,我将给你火;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自己寻找点亮你的火花?
好的,我将给你火花;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自己点燃适合你的火?
“每一个爱国者背后都有一个商人。”
——美国小说家梅尔维尔 如是说。
“是否正因为如此,爱国者满脑子想的都是指控别人叛国,并且相互指控?”
——诗人如是问。
我搜集我的错误,
不是为了把它置于枕下,
而是为了把它洒落在路上:
错误,也会发光。
罪过:对自由的另一种赞美。
“我们在爱中创造的一切,总会在善恶之外实现。”——尼采如是说。
也许是的。
因为爱是自然与超自然相聚的那一点,
两者融合为一,以至难以分辨什么是肉体、什么是灵魂。
“绝对”是没有终点的阶梯。
奇怪的是,攀登“绝对”之梯的身躯,并非那些强健的身躯,而是那些羸弱的躯体。
你以为已经超越、弃之身后的事物,或许会在你面前突然冒出,在某个瞬间,在某个地方。
那个国度,其制度多么完美,其治安多么出色!
其中只剩下寡妇和狗:
寡妇打扫街道,狗充当卫士。
“无形”是我寻访“有形”的向导。
靠在我窗前的那棵树上刚刚坠落的一片叶子,或许也想对我证实:
死亡,是生命最深刻的创造。
语言是乐器一件,
但它写就的诗篇却是交响乐。
他们:
想要把他和他们自己拉平。
因此,他们谈论的只是他生命和作品中的缺陷。
如果你认为自己能够实现梦想,
那么你永远不会梦想。
人的一生是两个承诺之间的浮桥:
梦醒时对生命的承诺,梦幻中对死亡的承诺。
通常,读者只喜欢能从中找到自己思想的书籍;
真正的读者喜欢能从中找到挑战自己思想的书籍。
只有当时光从你手中溜走,你才感到它的沉重:
白昼,当你身处其间,是一翼飞羽;
然而,当它逝去,就变成了岩石。
沙漠强化了雨的自信:
相信它是永远被期待的。
如你所说,那真是一个有爱心的民族,
然而,它爱的只是死去的子嗣
——这是一个忠实于坟墓的民族。
也许,我们这个时代最能凸现这样的矛盾:
“好”的原则和“坏”的结果,
“复兴”的思想和“致死”的行动。
在你说“他占有崇高地位”之前,
先问问:是哪些人抬高了他?是哪些人在仰望他?
他改变了想法却未改变趣味;
或者改变了趣味却未改变想法:
在两种情况下他都并未改变。
“现时”由死去的人们造就,
“未来”由缺乏“现时”的词语造就——
这就是主流的阿拉伯思想。
生活,让你和他人相聚,
可是,生活是否让你和你自己相聚?
我从未听肉体谈论过灵魂;
我听灵魂每次都在谈论肉体。
她说:快乐是尘世的天空。
我说:但愿它是天上的尘世。
生命并不短暂,短暂的是人。
她忿忿而问:
“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什么?语言吗?”
没等我回答,她答道:
“区别在于人能够转变为动物。”
诗人不会有洞察幽冥的眼力,
如果他没有洞察现实的眼光。
你如何确定你自己,只取决于你如何否定你自己。
他喜欢坐在风中,
只为了预先体验制造他最后床榻的那种物质。
他谈论着翅膀,
但他的话语中只有桎梏。
如果现时是连接“两岸”——过去和未来——的桥梁,
那么人的创作只有始于这“两岸”的汇聚,才能获得价值和意义。
言语是只在故土生长的树呢?还是如同光一样生长在任何地方?
说出你的答案,我会说出你创作的是哪一类作品。
勇敢的身体,怯懦的思想:这是社会腐烂与堕落的标志。
在诗歌中,你不能忠实于你的时代,而应忠实于时间。
或许,为了忠实于你自己和诗歌,你应该背叛你的时代。
你真正的凯旋,在于你不停地毁坏你的凯旋门。
政治,在实践层面上,仿佛如世界一样巨大的锅炉,
煮满了一大锅汤,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头颅。
他形容自己在同奴性战斗,
可他却是自己思想的奴仆。
写作是变化诞生的子宫。
政客不止有一条舌头,也许这不是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他不止有两只手。
当我凝视淹没了世界的灰烬时,我感到一阵眩晕;
只有当我想象创造者的头颅在四周愤怒地燃烧,诗歌的翅膀在灰烬之上扇动时,我才醒来。
想象力在诗歌中是桥梁,
在爱情中是森林。
死亡,是将生命转化为意义的最后一种形式吗?
或许,阅读这个世界最合适、最深刻的方式,
是在阴暗中、或是闭上双眼去阅读。
据说,他沉迷于矛盾之中。
他答道:“这是对的。”
他又说:“否则,我无法辨别真理与谬误。”
他又劝告朋友们:
“糊涂又有何妨:
赞扬你们的人并不真正了解你们,
贬斥你们的人完全不懂得你们。”
今天,低头的是风,
灰尘高高在上。
希腊神话说:
“有一种愚蠢是天使般的愚蠢。”
真是这样吗,柏拉图?
夜晚,是太阳之书里的一个小注脚。
仅仅创造历史还不够,
在创造历史之际,还必须
创造超越历史的勋绩。
夜的词语里有皮肤,
今天,我抚摸起来,
我感到像在抚摸自己的身体。
你家的宅基是什么?
——流亡地。
如果水仅仅是水而已,
那它早就渴死了。
因循有着另外一个名字:牢笼。
像源泉那样吧:
哭泣,但不埋怨。
是的,记忆将我们唤醒,
但那是在死亡的怀抱中。
人发现自己开始认识生命的瞬间,
死亡突然来临。
如果风不是无政府主义者,
天空中就不会发生任何革命。
自从我们发明了“正确”,
我们认识的就只是“错误”。
通常,历史是由鲜血写就的。
通常,另一滴鲜血把它抹去。
这样互相吞嗜的
是哪一种永恒?
流放地?——
只有在写作中,尤其在诗歌中才能找到。
从爱之云降下的雪正在让我燃烧。
我们为什么常常忘记:
人的始祖——亚当的儿子——生来就是杀人者 ?
正是兄弟相弑的罪过,在宗教意义上,建立了世界?
用血书写的历史不是历史,
那是又一滴血。
反抗父亲的革命?
在阿拉伯社会,这样的革命一旦宣告就已灭亡:
它在本质上是制造另一个父亲的革命。
似乎父亲不会死亡,只会更替。
小草在狂风面前低头,但它决不听从狂风的话语。
他对我说:民族是一首诗,个人是其中的字眼。
我对他说:那么诗歌在哪里?
时间:
在书籍的焚烧中开始和终结的工作;
犹如天空那么硕大的子宫,从中降临出嗜好自己桎梏的人们。
时间:
比沙漠多,比一棵树少。
踏着似乎遥无边际的黑暗之梯降临到空间。
时间:
蜘蛛布成的雷达在跟踪自由的翅膀,
其语言是大海,但沙漠才是它的话语,
其双肩是两座大山,死亡的驼队在其间踱行。
时间:
那里的自由是我们皮肤下面的铃铛,
生活将它撂倒,我们一无所闻。
时间:
天空喉咙中的一声咳嗽。
时间:
那里的绝望站立在我的双眼之间,
在我的睫毛上擦它胸口的痒。
为什么,两个真正的敌人之间的关系,通常比两个真正的朋友之间的关系,更加深厚、坦率、持久?
精神被偶像崇拜的丛林环绕:这就是“古代”生活。
是否可以说:“现代”生活恰恰相反——偶像崇拜的丛林被精神环绕?
不,不足为怪——
如果我们看到降临街头的月亮时而呈苹果状,时而又化身为警察。
在这个灾难织就、献血铸成的时代,
每天都有一个颤抖的身体在太阳面前醒来,
它的名字是——祖国。
有一个社会,
它的每个成员在思考、写作、工作时,都仿佛惟独自己是光明:
是否因此,他见到的只是黑暗?
有一个社会,
它的每个成员在思考、写作、工作时,都仿佛自己是初始:
是否因此,任何人都不去开始
或者说,刚开始就已终结?
有一个社会,
它的每个成员都在自言自语。
有一个社会,
被一种意识形态控制,在它的实践中,
仿佛集体是一池清水,个人是一汪腐水。
这个夜晚多么漫长:
伸着懒腰,用它的气息编织白昼的衬衣。
在光之前出发,
同它一起、或在它之后归来。
凤凰飞起,将城市夹在两翅之间,至今尚未归来。
从最初的黑暗中诞生了最初的光。
然而,太初有光。
光之手将开始为这个时辰点燃意义的火炭吗?
在现时的巅峰,我在四周只见到历史的雪,
因此,我教导我的身体成为火焰。
(薛庆国 译)
♡ 布满窟窿的被毯(节选)
我的孤独有多么美妙!
——并非因为它让我独处
而是因为它将我播种。
昨天,夜晚徒步前来看我,
似乎它不愿搭乘
星星搭乘的火车。
独自一人,
今天,在我忧伤的宅第,
我将快乐地守夜。
噢,太阳刚铺开它的手绢,
乌云就把它折叠起来。
我的梦不知道
往哪里放飞
它昨天在夜的森林里
捕获的鸟儿。
让我成熟吧,太阳!
把我采撷吧,夜晚!
思想,一旦与身体脱离,
就不过是草秸做的鸟儿。
只有语言,
是这寒冷的世上御寒的被毯;
语言,是布满窟窿的被毯。
好的,我将垂下房间的窗帘——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爱情!
(薛庆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