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会议人生

梁东方

年底的时候，会很多。

有很多不得不参加、必须参加的会。

会一开半天，一开一天；一个会接着一个会，会会相连，每天的会下来都疲惫不堪。

所以这么累，不是因为绞尽脑汁发言或者激烈争论情绪激动；却是因为按部就班人云亦云照办如仪地耗时间。

所有的话都是正确的，所有的话也都不过是重复；所有的话都是在这个时间地点应该说的，不过所说与去年依稀一样，与明年也殊少不同；区别仅仅是熟练者说得滔滔不绝行云流水却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不熟练者刚刚上道磕磕巴巴照猫画虎还需要多多开会多多发言……

整个开会过程中大家都正襟危坐，偶尔喝一口水上一次厕所就是唯一的休息。别的时候只能是照着已经下发的文字，再听发言者宣读。真是不明白，与会者并无文盲，都已经看到了下发的文字，何以一定要再念一遍？唯一的解释就是加强印象吧。当然，还有发言和听发言的仪式感。

也正是仪式感决定了这大多数会议的本质。

在这样的仪式性的会议里，每个与会者都必须做出很爱开会很爱聆听很喜欢别人发言的样子，这是成功的会议顺利的会议的仪式感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些不管是已经写在纸面上的发言，还是正在宣读的发言，在这些仪式感十足的聆听者们来说，一定要做出开始弄不懂后来慢慢懂了、一切都是第一次听说、不禁有拨云见日般的惊喜的样子，还一定要有恍然大悟顿开茅塞的激赏与恭敬。

由是就满盘欢喜。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社会性的动物就要有这样社会性的仪式。不过仪式通常都是短暂的，都是有时有会儿的，经常处于仪式之中，仪式的意义也就必然降解掉了。

因为这样的会议对人的压抑与控制是随着时间而逐渐强化的，这样的会开半天就已经让人感到不自由了，如果开到一天，就会让人濒于崩溃；其对自由对人生的拘囿与戕害，随着时间的增加而成倍地被强化，如果日常生活和体验里没有经过长期的训练，整个人都会感觉很不好。

由此，也就在年底必须人人参加的一些会议里多少体会到了那些平常总是在开会的人的一点点日常生态。他们早已经没有了时间被浪费掉了的痛感，早就默认了人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开会的模式。因为不再存在什么浪费时间之虞，这本身就已经天经地义的是每天的工作内容，就已经是最有意义的事。

因为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早就进化到了这样一种程度：所有进行仪式化的内容的人，一般来说都比所有从事具体工作的人要更有话语权利从而更有地位；尽管从事具体工作的人往往可以在具体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人生乐趣，但是仪式化的工作貌似没有内容，却有着将一切由仪式出发又落实到仪式上去的人群主导地位。他们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从事具体工作的人的人生中，林林总总的诸多方面。

这也就是很多会议很枯燥，但是依然会让参与者有幸福感自豪感的一个内在缘由：他们至少收获了一点点自己已经走到了有话语权利的层次的边缘上的荣光，尽管往往只是虚拟的荣光。

在人类既往的历史上，各种各样的宗教曾经扮演过这种仪式化的会议的主导角色，或者说拥有过这样的地位。而今已经泛化为工作上的任何宏伟的抑或琐细的总结和展望，乃至于把松散的个人拉到一个固定的程式里来接受这样仪式化的会议的枯燥，也成了一种群居生活中必然的整饬和约束。

这样说来，会议也就是会议，参加也是参加；它们都是我们生命河流中必然会有、总之会有的迂回与枝蔓，是我们庸常人生的题内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