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笔记:在上海看海
梁东方
在飞机降落上海的过程中,在驱车于上海的高架路上的时候,我们可以俯瞰上海的建筑之海;在南京路上,我们可以走进人山人海;在最终通向大海的黄浦江边,面对滚滚江水也有很多人认为自己几乎是在看海;假期的时候坐地铁到了最后一站滴水湖,面对浩瀚的湖水也有很多人不再向前走了,觉着这就足够遥远,已经距离大海足够近,甚至已经是大海。
但是,北京有山,上海有海。巨大城市的发育总是有自己的地理依托的,这不仅仅是资源拥有量上的判定,更有人类栖息的实用条件之上的审美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说,上海是有真正可以看海的地方的。
不必说深入海湾的东海大桥,只在浦东镶入大海的陆地岬角的所谓临海地区,就有很长的海岸线,可以尽情看海。
走在这样漫长而迂回的海岸线上,一侧是浩瀚的大海,一侧是芦苇广袤的湿地草场;即便是有草场尽头临海新区的楼宇,也依然还是让人怀疑,怀疑这已经不是上海,不是那个印象中高楼林立没有平坦而广阔的视野的上海,而分明是草原,是牧场。而这样的草原牧场居然在海边,在不远处城市的背景之下,这就显得很是神奇,很是异样。这样的神奇与异样,就是上海这座浩大的城市的一部分。
在上海这非典型性的一部分里,我们在海边走着看云。
台风的暴雨狂风之后世界重归平和,天上的云团密集地排列着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它们的影子掠过了芦苇大致一样高的头顶,掠过了堤坝上正在追逐着云的影子的人,掠过落潮的时候有人像是鸟儿一般弯着腰在泥水里翻找海货的景象,掠过被风掀起了一朵朵如古代插图中一般整齐的海浪。
云最终去了哪里,这个问题现在是完全无暇顾及的,因为现在已经沉浸在追逐云的意趣中:这一朵云的影子过来了,笼罩了人然后又离开了人,而下一朵云又过来了,却阴错阳差地闪开了人……
这样儿童游戏一般的乐趣,实际上在大多数儿童已经无福消受。还能有流云万朵,在大地上投下这样纯净的影子的地方,已不多有。这既需要地理上多水的条件,也更需要环境上没有雾霾的纯正。
比起这样与云互相追逐的游戏来,我们实际上更多的还是慢慢地在海岸上行走,或者静静地伫立在海边,很长时间都凝神不动。海的广阔与海的荒凉是并存的,海在给了人极目楚天舒一般的愉快的同时,也给了人自身渺小、无力抵御也无力做出什么丰功伟绩的感叹。海中隐约的小岛,小岛前耸立的风车,大致上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所给能我们提供的最后一点点视觉驻留的点。那样的点里还有人类可以想象的相对稳定的存在,而其余的一切都是翻腾闪耀的海水,不无浑浊,只消走进去几步便已经为人力所不逮。
海就是这样一种存在,长期不见,它作为人间最宏伟的地理景观的吸引力就会与日俱增;一见之下,欢呼跳跃之余却又很快能让人陷于无言的沉默。云天之下的海风所给予我们的,既有开阔视野与敞开心胸的欣慰,也充满了哲学的冷峻与旷远。长时间不见大海的人,一定要来看看海。看看大海再回到生活中去的时候,我们就重新拥有了人世应该有的背景。
在这样的大海的背景里,即如地球有了宇宙的背景,人生的一切,大可坦然;行为上认真地顺应规律,思想上又不失超然,大抵就是最好的选项。偶有对规律的忤逆,偶有过分纠缠之处,其实也都是人生的题内之意,只要像这样放眼大海一样总的来看的时候基本如此,可能也就算正常而健康了。
当然其间如果还能有今天这样在大海边与云互相追逐的游戏,在人生中添加了尽管不期然其实也肯定是并未间断之追求的审美元素,那就已经堪称丰富。
上海的海,因为与上海的城市建筑普遍高差最大、因为与集约化的寸土寸金的城市性的狭窄相对应,又有风云万里气象万千的辽阔,而显得愈发珍贵、珍稀。它其实作为上海最大的地理景观,是我们抵达这里以后一系列的景点景观之外,最应该漫步其畔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