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知了
小的时候,很少有什么成功的经验,在某一件事情上能让自己自由发挥而且大获成功的除了摔三角的游戏,似乎就只有粘知了了。
夏天的中午,漫长难耐,大人们要午睡,孩子们却怎么也睡不着。被妈妈强迫着躺下以后,听着大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辗转反侧:让身体的一边着床,让另一边悬空,使汗水得以被晾干;可是,马上着床的那一边就又有了汗水,就还要翻身------
这样的时候,瞪着眼睛,听着外面的蝉儿们不停的“知了——知了——”的叫唤,心里就非常烦,恨不能冲出去一下把它们都赶跑,好象所有的炎热和汗水都是它们带来的一样(类似的,还曾经以为所有的树是带来刮不完的大风的罪魁祸首);可是赶走它们显然是不现实的,它们所盘踞的大树太高了,树腰太粗了,它们的数量又太多了,人们冲着它们咒骂上两声以后,只是弄得自己的头上又多了些汗水,别的也就没有了办法。我去粘知了倒并不是因为要把它们消灭光的目的,最直接的想法还是来自于一种捕捉的快乐,来自于一种捕捉来了以后喂鸡的现实需要。
在又一个这样的中午的时候,等大人都睡了觉,我就偷偷地爬了起来。到小房里找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些橡胶瓶子盖,放在一个破罐头盒里,再找一段铁丝缠住罐头盒,铁丝的末端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可以端起罐头盒的把手,拿着把手把罐头盒架到煤炉上;再把煤炉下面封火的透风口打开,火苗很快就蹿了出来,浓重的胶皮味道随着滚滚的黑烟向四周弥漫,那破罐头盒里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变着形,像是融化在了水里一样,斜了肩膀,一点一点往下缩,变得越来越没有了原来的模样。这时候就要赶紧用一根小棍伸进罐头盒子里不停地搅拌了,搅拌不及时就会导致焦糊,让好不容易熬出来的胶成为硬硬的黑块儿,失去任何可资利用的黏性。
如果在平时,闻到这么难闻的味道早就捂着鼻子跑了,可是自己熬胶的时候就只觉得挺好闻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多少年以后,我再在什么地方闻到这样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在我们的城市里、在我们的城市周围是越来越多地可以闻到了;随着太多的地方成为垃圾场,焚烧包括胶皮在内的垃圾的黑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在不期然之间就扑到了你的鼻子里),立刻就会回想起自己熬胶的这一幕。
熬好了胶,先放在一边晾一晾,然后把事先找来的长长的竿子(通常都是两根连起来的)顶端再绑上一个细长而结实的竹棍,再带上一根连着针的长线,然后就可以提着竿子拎着罐头盒,兴冲冲地出发了。
粘知了的最佳地点是我们家属大院里的一大片树林和荒地——老党那边儿(老党是看林子的老头)——的核桃林,核桃树一般不高,而且树上不爱落别的鸟或者虫子,蝉不容易被惊动。寻着蝉鸣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见那黑身子白翅膀的小家伙以后,确定了它的位置,赶紧把竿子的头儿顺到手里,从铁盒里崴出一点胶缠在上面,然后再把竿子顺出去,一点一点地接近那翕动着翅膀叫唤着的蝉儿,在就快挨到它的时候出手一定要快、要准,一下就让竿子头上的胶触到蝉的翅膀上。
这时候,尽管它使劲地扑楞着、努力挣扎着,但是它振翅飞翔的那点小小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非常黏稠的胶皮熬的胶的束缚的。把竿子顺下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穿好了针的那根线拿出来,取下粘在竿子头儿上的蝉来,掰去粘了胶的那片翅膀,把针扎进它的肚子和头的连接的地方,穿到线上去。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失手,一般都是在竿子就快接近蝉的翅膀的时候,它的听觉很灵,或者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树枝和树叶。串到线上的蝉,嗡嗡的鸣叫声就变得有点声嘶力竭了,那种频率直接震动人的脑仁;加上在粘知了的一瞬间已经忘却了,其实又一刻也没有消失的灼人的阳光,一下子也变得更加眩目,让人有点头晕;汗水顺着头皮往下流,遮住了眼睛,擦上一把,又赶紧投入到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捕蝉行动之中去了。这样一个中午经常可以捕到二三十只蝉,长长的一根线几乎都穿满了,它们扭动着身子,知了知了地叫着,因为缺了一只翅膀和受伤,所以声音也变了调。
提着长长的竿子和这一串知了回家的时候心里的愉快是无与伦比的。家里养的几只鸡开始的时候对我给它们的知了非常感兴趣,整个地扔给它们它们也会群起而攻之,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能把它撕成一块一块的肉吞进嘴里;可是后来随着给它们的知了越来越多,它们居然对这样的“肉丸子”也不感兴趣了,我给它们把知了剁成肉末它们甚至都懒地再吃。这很让我失望,一旦抓回来的蝉没有了实际的用途,成了一种没有功利性的游戏,抓蝉的兴趣也就小多了。
沾知了其实是一种无目的的行为,尽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喂鸡,但是那绝对不是津津有味地投入其间的绝对原因。绝对原因是人类的捕猎的原始记忆,是原型意味上的在大自然中获取收获的专注和喜悦。凡是原始记忆范畴不由自主般的行为,自然都有这样一个高涨与消退的阶段。不过,中午的时光实在难耐,就只有依旧熬了胶,拎着长长的竿子惯性一般地重复这捕捉的动作。
因为对于能捉多少蝉已经没有了多大兴趣,所以就开始留心周围的东西。比如那个几乎是唯一的中午不睡觉的大人老戚,平常我也能看见他出没在老党这边的草丛里,但是并没有引起过自己的注意。这一天又看见他的时候,就感觉实在是有点怪了。连环画里关于阶级敌人搞破坏被红小兵发现的故事,都是发生在这样的不经意之间的。
老戚,这个身材矮小得几乎和孩子们没有什么分别的大人,也在单位里上班,可是下了班就背上和农村老大爷背的那种筐完全一样的粪筐,拿着镰刀到老党这边来了。他家里养着一只大奶羊,如果不是星期天,他就利用中午的时候来打草(星期天就领着羊来打草,打一整天;我们经常可以在树林看见一捆捆割好的草,那些都是属于他的);往往是在我正专心致志地伸着竿子准备粘住知了的那一瞬间里,他突然从树丛后面探出头来,迷茫而麻木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和我手里的竿子,不言不语地又退了回去,仿佛幽灵一般。
原来我粘知了兴趣特别大的时候对他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的,但是现在再看见他无声无息地出现、消失,默默地背着草远远地走去,心里就觉着很奇怪:老戚怎么就和别的在单位里上班的人不一样呢?看他那样子好像一分钱也是舍不得花的。他为什么要养羊?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有城里人应该有的业余生活,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农民的生活习惯甚至是劳动方式呢?
一天中午,我粘知了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来打草。我拎着竿子和一串暗哑地叫着的知了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他家门口,突然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拄着双拐的年轻人,呆呆着望着外面,那种一条腿只是根空空的裤管儿的形象实在恐怖。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在农村的儿子;已经是骨癌晚期了。
又一年的夏天的时候,我粘知了的技术已经十分老道,可惜兴趣却不大了;我们家的鸡也基本上不吃了。寂寞的童年时光里,又少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中午还是睡不着觉,就一个人跑到老党那边儿去玩儿;看见老戚还是背着筐在草地里转,但是筐里始终是空的。他不打草了,他的院子里也不会再有那个拄着拐的年轻人的身影了。
老戚背着筐在草丛和树林里慢慢地走着,目光变得比以前更茫然。他的羊也不再养了,可是背着筐到外面转的习惯却改不了了。老戚在后来的岁月里几乎完全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永远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或者背上筐慢慢地走出去,像是一只离了群的蚂蚁,卑微而渺小。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粘知了的记忆深深地留在我的脑子里,我也几乎是一点想不起世界上还曾经有过老戚那样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