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底的菜地
千年古镇于底连同原来悬挂在村口的那块千年古镇于底的牌子,都已经不复存在。拆迁以后形成的巨大深坑和深坑周围的工地已经完全取代了原来老街老巷、矮墙大院的古老格局。那灰砖平顶房子边上伫立着参天老树的古貌,那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站在街中间的老石桥上就可以遥望西山黛色的山峦的传统位置,被轰鸣的机械歇斯底里的挖掘与锈迹斑斑的钢筋水泥的堆积所完全淹没掉了。
好在这一切都被蓝色的围挡做了面积极其巨大的遮挡,都已经搬迁到了周围的居民小区里的村民们大致上可以做到眼不见心为净了。在所谓发展的洪流之下,任何一个个体的人都只能望洋兴叹。资本的力量无远弗届,可以摧毁一切,可以让丰富多样的整个世界完全归于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拥挤在一起、停车收费出入拿钱的所谓现代化小区。尽管住在这样的所谓现代化小区里的村民们依旧保持着过去办红白事的集体吃喝的习惯,小区大门边的一点点空地上搭棚子做饭摆桌子聚餐吆五喝六地像是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无拘无束。但,终归是再也没有在自家院子里的自在与不受打扰了。
村子已经不存在了。人上了楼,一层层地互相堆积着住到了空中,耕地也已经变成了房地产的地块。唯一还有一点点过去的痕迹的,是过去村边上那一大片的菜地。不知道是这个“地块”还没有卖出去,还是说卖出去了开发商暂时还没有进场,反正在这个春天的好天气里,这块泥皮小路逶迤其间的菜地还依旧保持着过去的古貌。
所谓古貌,就是什么菜都不会多种,都是莴苣一畦、油菜一畦、韭菜一畦、芹菜一畦、香菜一畦、西红柿一畦、茄子一畦、小葱一畦、豆角一畦……大多数菜还都是小苗,可也有不少都已经绿油油得很高了。当下能吃的和未来能吃的,都需要安排好。垄沟中的流水咕咕地走着,清澈见底;水从几十米深的地下被抽上来,奔走着浇灌完了一畦一畦的蔬菜就会再次沉淀回去。垄沟上的野草野花是罕见的不必喷洒除草剂以消灭之的野生植被,它们在水流里被冲刷得将身子向着一个方向倒下去的姿态和终于又站直了去够阳光的顽强之间,没有一点因为自己仅仅是整个大地上硕果仅存的野草野花而骄傲或者气馁的情绪。依旧茁壮,依旧灿烂。
于底菜地的古貌,还表现在其中的道路不是笔直的,而是随着垄沟和各家各户的参差的田地随行就势地蜿蜒前进的;除了一段相对较宽的路面两侧是规则的花椒树夹道之外,别的地方都是蜿蜒小径。
宽道和小径都没有硬化,雨天里曾经行走其上的车辙和脚印都会被雨后的阳光给固定在路上一段时间,一直到下一次雨水来临。这样的道路两侧的边边沿沿的地方,还会有一棵两棵的树。这些树有的是专门种下的果树,为了让跟着到菜地里来的孩子们有个果子吃。有的则纯粹是当年插下的篱笆,无心插柳柳成荫,长成了一丛丛的树。
篱笆是各式各样的,都因陋就简,有什么用什么,从材料到捆扎连接的绳索,什么质地什么颜色都是能找到什么就用什么。这样的篱笆很不整齐,但是却绝对各个不同,没有重样的,就像搭在菜地地头的棚子一样。
搭在菜地地头的棚子和种在菜地里的菜一样,是由着各家的爱好和方便建起来的,唯一的原则就是尽量有什么用什么。这样的棚子,为的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避避雨午休一下甚至晚上看园子用一下什么的,是一种和自己的菜和自己的菜地能睡在一起的古老格式。大概在菜地里睡觉会是一种很高的享受吧,人类正是靠着这样与自己种植的农作物相伴相随的昼与夜,找回一点点原始时代的陶然之乐的。在很多欧洲国家,城郊的菜地也可以见到这样的菜地小房,那成了人们回归田园回归自然的度假的一种模式。
于底的菜地的这种貌似凌乱不统一的菜地格式中,不仅藏着古今中外皆然的人类共同的选择,还同时是于底人永远失去了古老村庄以后的唯一可以回望千年以来的生活的唯一根据。
当然,在小区和小区之间的这一点点“根据”还能存在多久,这是任谁都会想到的问题。而在今天,在此刻,还能目睹眼前与发黄的古画里的景象一致着的这一切,就已经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