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曾经的脉脉温情
秋生放的牛啃了集体的庄稼,春妹批评他,他不服气。春妹采取了春风化雨、继续帮助秋生的方式让他最终明白了自己的善意。出版于1975年的这本彩色连环画,并没有那个年代里应该有、必然有的强烈的阶级斗争的内容,甚至连一个坏人都没有出现。这在当时的连环画里千篇一律地和阶级敌人展开殊死搏斗的故事比起来,算得上是一本相当“轻”的读物了。作为一种难字注音的低幼读物,这册连环画的创意之始似乎就是要“轻”一些的,不独故事里没有仇恨和斗争,色彩上以当时的印制水平看也是非常明亮与柔和的,它将春天的颜色画到了很饱和的枝繁叶茂的夏天的程度——即使是四季常青的南方,在现实中也并非如此的。尽管只允许男孩秋生穿上了短裤,露出了虽然有点过分粗壮但是还葆有健康之美的小腿,女孩儿春妹始终穿着长裤,没有穿漂亮的裙子——她在劳动的时候才被“允许”将裤腿挽上去。但是在上衣红蓝对比的颜色搭配上已经是尽其可能的鲜艳了。此外植被、禾苗、村庄、河流也都以符合颜色点缀与俯瞰视角的美学原则安排,洁净漂亮,赏心悦目,让小读者能从故事的背景里望见一点点审美的意趣。
在阶级斗争气氛浓郁的社会状态下,在斗争宣传的主流话语甚为庞大的情势中,要让这样一个有异类特征的面目不那么可憎、内容不那么雷同的“轻”故事得以顺利“出笼”,自然还需要加上些主流话语的包装,诸如关键时刻想到毛主席语录,想到先进人物雷锋,最终由主流力量的代表人物生产队长高瞻远瞩地总结并指方向什么什么的;虽然三十多年以后读来显得滑稽,不过放在当时的气氛里却是再自然不过的。没有那样的词句,就不会有孩子们脱离开内容盯着画面走神的时候的审美教育的机会了。
我自己收藏的这册连环画封底上盖着一个大大的三角章,表明它是“开滦红小兵赠给育红小学”的赠品。很多那个时代的连环画藏品上都会有一个章,一般都是学校图书馆的名章或者是某次体育比赛之类的活动的“获奖证明”章,它们往往是这连环画被发行与购买的当时的时代氛围与生活状态的一种微妙记录。而这样直接以“赠送”名义刻印并加盖的章,更是饶有意味。
开滦是唐山的地名,以煤矿著名。捐赠者的署名方式很有意思,只是一个含糊的地域名称、集体概念,只代表家乡,而不以具体的施赠人名字为意;捐赠者在乎的是结果,是被赠人能够阅读到这本书的结果。育红小学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后在河北省会石家庄为地震孤儿设立的一个孤儿院性质的学校,学生都是在大地震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唐山孩子,是与那些捐赠者同一家乡同一年龄的孩子。所不同者是作为捐赠者的孩子们没有在地震中失去父母,不是孤儿,不用到外地去接受救济与照顾地去上学。
这本薄薄的连册,当年曾经承担过如此情谊深重的责任,代表家乡的孩子去慰问身处异乡的凄惨同伴。那些在人生懵懂之中突遭天塌地陷的灾难,瞬间就永远失去了爸爸妈妈、就永远失去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亲人的孩子们,手里捧着这样一本书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他们会在没有阶级斗争的“轻”里望见自然和人生的美吗?他们受了重伤的心灵会由此得到些微的抚慰吗?《春妹和秋生》的创作者们对自己的产品未来会承担这样一个重大的责任大约是始料不及的,然而他们在情节设计与颜色制作上的“轻”的选择似乎又已经是有备而来的。
为孩子们创作符合美的原则的作品,是成年人的责任和义务。即使在一种很不正常的社会气氛里,这样的责任和义务也会潜移默化地以曲折的形式起着作用。农业社会里普遍的人情之美,被绘画作者和捐赠者共同敏锐地捕捉到以后,以这样一种转折的方式臻于实现。农业社会道德伦理的温情,实际上是人类之为人类,不论古今中外而一律认同的共同价值,它是人类幸福生活的必然条件和气氛要求;其在现实中的影子被以连环画这样艺术的形式永恒地固定下来以后,就具有了映照万世的特征。不管未来的社会是怎么发展抑或怎么衰落,任何时代的任何人再次捧读这样的作品的时候都会因为人类本性中的这样的温情而获得审美的愉悦。
《春妹与秋生》,金达迈写,奚阿兴画,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3月,第一版,印数60万册,定价1角,40开,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