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笔记:一座从未抵达过的城
梁东方
就个人的爱好来说,不抽烟、不喝酒,对打牌、打麻将之类的事情也毫无兴趣,但是很喜欢旅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跟团旅行,也不是一般说的去旅游城市旅游点的旅行,而是那种着眼于地理审美意义上的、历史意义上的自由抵达,并且尝试着探索一个地方的旅行。也就是说,如果某一次旅行是全新的目的地,是前此全无任何经验可言的地理历史文化角度上的新鲜,那就会先在旅行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充满了旅行的喜悦,而一旦开始就整个处于一种白日梦式的欢欣里了。一个成年人,在他的生活里还点缀着这样一些因为旅行而欢欣的日子,便已经接近于至少是自我定义的成功了。
今天,坐着开通时间不久的城际列车前往如皋,就是这样的旅行。
有一整天时间,有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火车去、火车回,从容安排,完全徒步,这几乎臻于理想的旅行,在自己实在是最大的享受。如皋作为长江北岸大地上的人类聚居之地,历史悠久、地理独特,而自己从未涉足,甚至以前偶尔听说也都不曾有过哪怕可以持续一分钟的注意,都不过是一闪而过的一个不无奇特的名字。即使看到过相关的人物和历史,也无法将平面化的名词与立体的现实结合起来。要落实那些知识与概念,要形成对于这个地方的明确的生命记忆和观感,就只有仰赖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踏足其间的旅行。
今天终于就近来走一走了,这走一走不是任何人的安排,也没有任何商业化的路径预设,完全是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的那种既充满期待又不负载压力的漫游式的旅行。还有什么事是比这更美好的吗!
如皋是李渔长大成人的地方,他在如皋经营药铺生意的父辈带给了他在这块土地上的生长环境,从小熏染了这位将生活艺术化,用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的种种细节的文学大家。如皋还是冒辟疆与秦淮名姬董小宛隐居的所在,是一时间“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无不以如皋为归”的文化高地。水绣园的格局还在,才子佳人的影子已经杳然。后世人们更多的看到的是理想居所的布局和角度,曲径通幽的假山,凭水依栏的小轩,湖水孤舟的听雨处……这些都已经远离了现代人的生活可能的古老生活遗迹,可以作为一种参照,一种想象,一种回到过去的怀念和自己立脚的出发点。这再次印证了人在环境中的审美栖居方式和场景,具有永恒的魅力。
现在卖票的水绣园已经不限于水绣园本身,还包括了原来不属于其范围内的一大片公园地方。这公园地方所存遗迹除了古老的城墙水门之外,还有中山亭畔的民三三烈士碑。
如皋是近现代以来革命大潮澎湃的所在,因为参与孙中山组织的反对袁世凯复辟的斗争而被集体屠杀在了家乡的土地上的民三三烈士,也就是民国三年的三位烈士,程强、冯余庭、杨桂馨,其胸怀是全国挣脱帝制之后的社会健康发展,而非眼前的利益苟且;他们年纪轻轻就为大为公为民族的壮怀激烈的牺牲,绝非后世某些人砸毁其墓碑那样的狭隘不齿之行可以遮蔽。
现在,在一个半岛式的水中亭——中山亭的临水一侧,耸立着后来为他们重修的纪念碑。碑座只有短短数行英雄名讳和牺牲地点,再无其他更详细文字。当年三位有知识、有文化、有志向的民族精英,并排走向刑场的时候的所思所想,今天也还是无法完全想象……只有历史本身在做着不断的回答。
在如皋,从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开始的包括著名的五一暴动在内的一系列自发的武装反抗,最终由著名的红十四军积聚了当年当地的武装力量,在这片大地上奔突冲撞,虽然勃焉不足一年,却为抗争的传统留下了永久的铭牌。
长江似乎成了地域性格的分界线,向北过了江,人们的性格中开始普遍凛然有了壮怀粗犷的气息,面对社会不公的进攻性愈发昭然。然而这里同时又是自古以来著名的长寿之乡,古代的盐业和后来的农耕都为本地人们的生活带来了长久的福祉,与江河大海靠近的水系纵横的地理形势则在相当程度上给世世代代栖居于此的人们提供了适宜生存的好环境。
这些外在的概念,终究只是资料,一切具体的感受还赖于真正深入其间的个人体验。个人体验是地理历史从无声的概念到活生生的立体画面与方位感的唯一支柱,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一个人是生是死的区别。人生之为人生,感受性是生命的真正质地,而不做这样完全陌生的地域探索性质的旅行的话,就白白浪费了生命里的时间,错过了感受的机会。
以这样的心情走进如皋,不论是不是景点,在自己眼里都具有一种崭新的品质;十字路口的蓝天,接孩子的电动车大军,悬挂着如式香肠的晾晒架,重新复建的城门对过吃的一个烧饼,南京面馆里吃的一碗馄饨,都成了这种感受的丰富性的组成元素。
坐在通扬运河边的体育公园,面对河水,水中常有平底大船隆隆驶过,至今还在发挥着运河的航运功能。河的北岸,是一溜似乎河有多远房就有多长的无尽楼房。这样河阳的好地方是不能浪费的,房地产可以在这里卖上好价钱。举目相望,任何一个窗口都是一户人家,任何一户人家也都有栖息在此的自然逻辑。
人生的偶然使一个人一家人落脚于此,他此后的一切便都与这个地理环境发生了与其不可分的关系,一如树木扎根,再难移动。而一个偶然的外来者不过是一瞬间的抵达和浏览,他所见所闻的本地风景和气息,固然支离破碎,却也鲜明永恒。能有机会这样感受一个陌生之地,就是人生的大幸福。这样的大幸福的获得,总之已经比那些为了更好更公平而死在历史深处的人们要幸运得多。
中国之大,大地上到处都是建筑,哪里都是人,坐着每小时200公里的城际列车,始终都没有能跑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不过,再坐车离开的时候,窗外的风景,建筑和人,好像就已经不再是和你无关的了。他们因为你置身其间的短暂感受而迅速和你站到了一起。
来的时候设想,如皋这样在全国有无数个的小城,很难让人有再去一次的念想。因为从来没有来过,所以乘兴而来,原也足矣。可终究还是因为这一日之游,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别的任何地方都不能替代的印象。